“子淵兄,果真是百地風俗不一。我在廬陽從未見過做百家衣的舊習。”張廷瑜狀似感歎,與劉昶分坐書案兩端。
劉昶倒茶的動作一停,“衡臣可是想說,我叫鄉人獻上綢緞,有仗勢欺人之嫌?”
若是從前,張廷瑜定與劉昶促膝長談,一一說明此事壞處,可三年宦旅加之今日見聞叫他再不敢冒險,因而,他不置可否,說道,“一路行來,聽見幾句閑話。”
“哼!”劉昶将茶壺重重一放,“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們怎樣編排。可衡臣,你我相知于微時,當知我并非鋪張煊赫、恃強淩弱之人。”
他恨恨道:“我這樣做,是要他們永遠記着曾對我母親做了何事!”
張廷瑜看向他,以目相詢。
“我姓劉,我母親也姓劉,”劉昶問道,“衡臣可知是為何?”
張廷瑜搖頭,但他心中已有不好的猜測。
“因我母親年青時叫人騙了,生下了我卻隻能自個撫養。她沒法子,隻好把我帶回外祖家。”
可劉氏未婚生子,即便逃回桑園村也擡不起頭。
“我記得七歲時,母親為旁人漿洗衣裳累得病倒了。她日裡咳、夜裡咳,像要将整顆心咳出來。我怕她哪天就死了,于是哭着問她‘阿娘可要吃點什麼?’我總不能叫她餓着上路。”
劉氏神情恍惚,“我以前吃過梅子漬的排骨,甜的,清香的。要用燕山散養的山豬,肋排七分瘦,三分膘…”
劉昶去求村中的楊屠夫,求他賒一根旁人不要的骨頭。
楊屠夫罵他書呆子不知柴米貴,并不理他。可那時的劉昶年紀小,沒旁的法子,他不顧男兒膝下有黃金,在鋪前自白日跪到黑天。
有人勸楊屠夫,說這孩子有爹生、沒爹養,瞧着可憐,不如便給他一根。
楊屠夫收攤的動作一停,自筐中挑出一根帶些許肉末的豬骨。他遞到劉昶面前,問道:“想要嗎?”
劉昶以為他終于發了善心,忙不停點頭。
誰知楊屠夫眼神一冷,揚手便将豬骨扔到野狗堆中,“可惜我甯可叫畜生吃了,也不喂你娘那樣不知廉恥的賤·婦”
劉昶忘了自己是怎樣走出看熱鬧的人群,又是怎樣回到家中。
他守着母親,騙她,“阿娘,我定了一整排最好的排骨,可楊…楊屠夫說,燕山離得遠,那山豬得半月才有。阿娘你可别睡沉,你還沒吃到梅子漬的排骨。”
也是老天憐他,劉氏纏綿病了幾月,又慢慢好起來。
隻是待她痊愈,母子二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從未出現過的梅子漬的排骨。
但劉昶一直記在心中,他暗自發誓,定要叫母親過上日日吃飽穿暖,再不受旁人冷眼的日子。
懷抱這樣的信念,他一路考過縣試、鄉試、會試,又在乾清宮得聖上欽點,成為建平十年的狀元。
可是母親,死在了好日子前的黎明。
劉昶長長呼出一口氣,“衡臣,若你是我,你可會為母親出這口惡氣?不錯,我是故意的——我偏要他們拿出家中舍不得穿用的綢緞,讓瞧不起她、欺負她的人都不得不為她祝禱。”
聽罷,張廷瑜不好再說,隻歎道:“伯母如蒲草堅韌如絲,子淵兄也較磐石更心志堅定。”
劉昶自嘲一笑,“隻是我的心智再堅,也難逃時也、命也。三年了,我方能出仕,衡臣卻已官拜五品,是一司之主。”
張廷瑜聽出些不明的意味,“以子淵兄的才能,得聖上賞識是早晚的事。”
“那也不能與衡臣你相比,如今你可是郡主夫婿…咱們那一科,有誰能與你比?”劉昶搖頭道,“愚兄以茶代酒,還望衡臣日後提攜。”
張廷瑜這茶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更甚者,他覺得自個今日前來便是個錯。
他想了想,誠摯道:“我的命是子淵兄救的,你如今說這樣的話,是存心叫我心中不安。”
劉昶這才連連緻歉,“是我守孝久了話都不會說。衡臣莫怪,莫怪。”
随後二人約好,待劉昶回翰林院複職,定要叫上其餘同年相聚喝酒。
恰好劉五來尋劉昶禀事,張廷瑜便告辭,由仆人陪着去後院歇息。
隻是方走入那間供他歇息的廂房,卻見裡頭的榮齡挽了衣袖,正要去淨房洗漱。
張廷瑜這才反應過來,在旁人眼中,榮齡陪他來宛平探訪舊友,端的是鴛俦鳳侶、琴瑟在禦。
如此一來,哪個又會如此不長眼,給他們安排兩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