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模糊的記憶中,那方天井裡,她數着瓦當滴落的雨水,竟也能在青苔斑駁處瞧出個“囚”字。一股悲傷沒由頭的湧上來,她卻能感覺到,心中有個小人在哭泣。
她輕輕扯出一抹苦笑,聲音都低了幾分:“嗯,這裡也比深宮要自由。”
在皇宮中拘束于宮牆之内,庭院之中,日後嫁人,不過又是換了一方庭院困住她,到頭來,确實沒戰場上來得自由。
此刻腕間跳脫随馬背起伏叮咚作響,倒比鳳钗步搖更襯這廣袤天地。
重檐歇山頂下凝滞的熏香,年複一年浸透羅帳,連夢都是沉甸甸的。
相微滿餘光一瞥,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和爾達薩牽着馬的手松了,和爾達薩一轉頭便對上了她驚愕的視線,笑道:“你看,我松手了你也可以。”
……
相微滿學得很快,比和爾達薩想得要快很多。
馬蹄濺起的碎雪撲在相微滿腳邊,她勒缰回旋時銀狐毛領被風吹得淩亂。
和爾達薩抱臂倚着拴馬樁,看着能在雪原上縱馬馳騁笑得開懷的人,忽的想起可敦為何說大濟女子像琉璃盞——分明剔透易碎,偏要盛着滾燙的酥油茶。
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相微滿應該屬于北蒼。
這麼明媚的人,怎能被大濟的繁雜禮數給困住呢?
她聽可敦講過明妃的經曆,又了解到一些相微滿在皇宮中的處境,着實讓人心中發堵。
不知何時辛回站在了她身側,玄色大氅上銀狼圖騰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是相微滿縱馬從不遠處回來。
“在想什麼?”辛回的聲音裹着雪粒砸在耳畔。
和爾達薩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她應該屬于這裡。”
至少在這裡,她是自由的。
“可她是大濟的公主。”辛回一句話将和爾達薩拉回了現實,想了想他又道,“而且你也看到了,她喜歡方少骞,且此次來就是解決和親之事的。”
不然其實還可以撮合她和阿逸多撒……
和爾達薩想了想,也沒轉頭看他,目光一直落在相微滿身上,聲音漸漸低下去,似是在對辛回說,又似是在呢喃:“她本就不受寵,大濟少一個不受寵的公主,也沒什麼吧?”
辛回沒想到她竟能說出這番話,和爾達薩平日裡最是冷靜,不妥的話更是從未說過。辛回神色變了變,輕聲道:“阿薩,她的家人、朋友,都在大濟,她也不會選擇留下來的。”
和爾達薩擰着眉微微歎息一聲,恰好相微滿已經縱馬到了他們面前,她不知兩人在讨論什麼,笑着翻身下馬,湊到和爾達薩面前:“薩特勤,我騎得如何?”
她鼻尖沁着薄汗,在寒風中凝成細碎的晶光。
和爾達薩伸手輕輕拂去她肩頭沾落的雪,點頭認真誇贊:“很好了。”
相微滿對于她的誇獎欣然接受,轉頭看向一旁的辛回,恍然大悟:“啊……我懂,辛回太子是來找薩特勤的。”
這些天就是她再木讷也看出來了,辛回喜歡和爾達薩,怪不得初見那日看她的眼神不太友善。
聞言,二人雙雙一愣,辛回喉間溢出聲輕笑,同她解釋道:“是可敦來讓我叫你們回去。”
相微滿這才瞧了瞧天色,竟沒注意時間,已經這麼晚了。
三人踩着薄雪往後走,此刻氈帳中飄出的奶香已混着烤松枝的焦香,内裡坐滿了人,隻等他們了。
北蒼沒那麼多禮儀規矩,故而可敦看見她時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招呼着她坐在身旁:“姩姩,來,坐這兒!”
瞧着一大桌熱熱鬧鬧圍坐着的人,她總有種歸家感,笑着走到可敦身邊坐下,剛落座就被塞了碗熱燙的羊奶,乳白熱氣暈紅了眼尾。
可敦見她這身裝扮,眼尾笑紋裡盛滿暖光,還不忘誇道:“诶呦!我就說我們姩姩天生麗質,果然是穿什麼都好看……”可敦笑着捏了捏相微滿被凍得有些泛紅的臉,“這草原的月亮啊,都要嫉妒姩姩了。”
聞言,相微滿下意識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衣裳,笑得眉眼彎彎:“是可敦選的衣服好看。”
可汗大笑一聲,招呼着:“吃吃吃!小崽子們先吃飯!”
銅盤裡的手把肉蒸騰着熱氣,油脂滴進火盆滋啦作響。
相微滿左手邊坐着阿逸多撒,正用匕首細細削着肋排,刀刃在火光中劃出銀弧。
她瞧着阿逸多撒專心吃飯也不說話的樣子,半晌,她忍不住湊過去低聲道:“阿逸多撒,薩特勤和阿逸多辛回……他們到底在沒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