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哭。
是那種隐忍到了極緻,卻再也壓抑不住的頓痛聲。
陸瑤微怔,腳步頓住,下意識地轉身朝向帳門。
她原本翻湧火氣早已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胸口一瞬間的抽痛,像是被什麼鈍物狠狠擊中,沉甸甸的情緒層層疊疊地壓在心頭,喘不過氣來。
蘭珩舟從陰影中微微擡起頭,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背影上,那雙好看的鳳眼,此刻布滿血絲,隻剩下一片空洞與絕望。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将他推之門外。
他也不想讓陸瑤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血淚糊了滿臉,渾身髒污,神智恍惚,像條被遺棄在荒野裡的野狗。
可比起這些,更要命的是,在看到她轉身的那一瞬間,他還是下意識地前傾了身子,想要去追她,想要伸手攥住她的衣角,哪怕是狼狽、哪怕是卑微,也想将她留住。
即使用這副不堪的模樣,換取她一點點同情,他也甘願。
——明明是她說的。
“等北涼一站結束了,隻要你活着,我們就重新開始。”
他當時有多開心,如今就有多痛。
那種痛,像是一把鏽迹斑斑的鈍刀,一下一下,緩慢而精準地割在他的心口,将他的希冀和可能一點一點刮淨,連渣都不剩。
而現在呢?
她甚至不必開口。
每一個細微動作,每一個遲疑眼神,都在無聲地告訴他——她後悔了。
她後悔了。
——畢竟,那是蕭玄。
短短兩月,就足以将他取而代之的蕭玄。
那個意氣風發,陪伴她走過至暗歲月的人;那個護她周全,陪她跨越生死的人;那個如今站在她身側,名正言順的人。
他們明媒正娶,拜過天地,結過青絲,同床共枕,一同馳騁疆場,如今又跨越了生死阻隔。
他怎麼比得過呢?
蘭珩舟覺得自己像是被釘在原地,四肢百骸盡是冰冷,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幾乎窒息。
他目光死死鎖在她的背影上,眼底無光,像是一個被抽空了的軀殼。
他嫉妒,嫉妒得發狂,嫉妒得幾乎要撕碎自己。可那股酸澀、委屈和卑微,卻堵在喉嚨口,化作了沉默的顫抖。
他甚至不敢再開口。
他怕。
怕她回頭,怕她說出那句他再也承受不住的話,怕她親手将他們之間那點脆弱的羁絆,徹底斬斷。
““那個……”
陸瑤猶豫了片刻,聲音輕而緩,像是怕驚擾到什麼。她張了張嘴,帶着些許小心翼翼,笨拙地試探着:“蘭珩舟……”
她想問他——很疼嗎?
可話音剛起,還未成形,就被他打斷了。
“不要……不要現在……”
蘭珩舟身子猛然僵住,像是被一把釘子死死地釘在原地,連呼吸都被壓得斷斷續續。
他聲音沙啞,像是枯木被風沙刮過,沙啞而絕望。
至少,不要在今晚。
就将他們之間那一點點僅存的聯系徹底斬斷。
他連一點準備都沒有。
“算我求你……”
他低下頭,額前的碎發垂落下來,遮住了那雙泛紅的眼眸,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哀求。
“讓我……讓我緩一緩……”
“至少……讓我再緩一緩……”
他聲音一遍比一遍輕,一遍比一遍破碎,像是一根将斷未斷的蛛絲,挂在風中搖晃,脆弱得不堪一擊。
那雙握緊的手微微顫抖,骨節泛白,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他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卑微地哀求着那一點喘息的餘地。
淚水悄然滑落,砸在地上的塵土中,暈開一小片濕痕,滲入塵埃裡,無聲無息。
陸瑤聽着他的話,心又抽痛了一下,卻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從來都不擅長處理這樣的場面。
她隻是想安慰他,卻發現自己說出口的話總是笨拙而不合時宜。
嘴唇微微張開,最終卻隻是輕輕吐出一句話:
“行……那你緩一緩吧。但軍醫就在門口,有什麼事……喊一聲。”
陸瑤猶豫片刻,還是擡步往外走去,掀開帳門,夜風撲面而來,卷走了帳内僅存的一絲溫度。
蘭珩舟依舊站在原地,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像是一座被風雪壓垮的孤碑。
指尖松開,掌心的血痕蜿蜒成暗紅的痕迹。
——她走了。
這一夜,漫長到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次日,晨曦微露。
帳内燭火已經熄滅,晨光透過簾帳灑在床塌上,将一切染上一層朦胧金色。
昨夜從蘭珩舟的營帳裡出來後,陸瑤的心就亂得像一團麻。
她原本想要再回去看看蘭珩舟,看看他是不是已經無礙了,然而在半途中遇到了軍醫。
軍醫告訴她,蘭珩舟的傷口已經包紮妥當。
她這才稍微安心,匆匆趕到蕭玄這裡,一坐下,竟是靠在床榻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