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家時我給你娘把了脈,回來才開好方。這藥是七天的,吃完再帶她來。你娘體内沉寒痼冷,除了吃藥,日常更須多多注意,洗衣之類要碰涼水的事最好就别幹了。每日上午為她灸一次,灸後多喝熱水……”
聽蔣岌薪對韬然說完要注意的事項,黃氏便再次開啟了“感恩模式”。經過兩三回合客套話的“洗禮”後,季先生就又“失态”,迫不及待般,将那娘兒仨送出了醫館大門。
智達低頭看着懷中那插滿艾條的花盆,整個人顯得有些恍惚,不知是在反複咀嚼剛才接收到的關于“學習”的見解,還是在回憶給母親艾灸的詳細操作規程。将行時,他突然回身:“季先生,我若想清楚了要學醫,你收我嗎?”
蔣岌薪十分誇張地擺手搖頭,仿佛有人拿着他最害怕的東西送到他面前,“學醫可苦了~我方才跟你說的,大多都是學醫途中的感悟。你要真有心,那也别找我,我可教不出良醫。”話沒說完,他就傲嬌地轉身,跨進了普濟醫館的大門。
智達出神似的對着空氣“哦”了一聲,随後掉頭,走到了哥哥身邊。
韬然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唉,我就猜到,問出這話,你定得吃癟。”
“你既曉得,那還不攔着我點……方才我說我想成為良醫時,你就該提醒我。”智達噘嘴,沒好氣地說。“那位季先生人應該是挺好的,但就是太傲了點。哼,就你,來的路上隻跟我們誇他的好,說他如何如何幫過你,便讓我少了很多防備忌憚。”
韬然拍了一下他的後頸,戲谑笑道:“說别人傲呐,你平時不傲?”
智達幽怨一瞥,躲避那隻單薄而略粗糙的手,“好啦好啦,我以後不會了啦!我也不想自己變成個書蠹……”
“嘟哝啥呢,變成書……什麼?”
“沒什麼。季先生說的那些話真可謂指點了我的迷津,好像他一下就看出了我有什麼毛病似的。”
“嘁,你啊,就隻有被外人點撥,你才可能回過彎兒來!我以前是不是也說過你那是死啃書?你還給我甩臉色呢!”
智達側頭,呲牙,沖哥哥挑釁似的一笑,“而且是有相當學識,值得人尊敬的外人。”說完,他應是即刻意識到此話不妥,直接轉開話頭:“想起來,他會和我說那麼多,應該證明他是個良善且熱心的人,跟我們以前遇到的那些,隻想着算診金和藥費該付多少的所謂‘名醫’簡直天壤之别,那他為何要把自己作成那副玩世不恭,甚至還帶點痞氣的樣子啊。”
聽到“痞氣”二字,韬然隻覺實在太過貼切,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可謂熟悉又可謂陌生的醫館,輕歎道:“與他相識至今,我覺着他應是吃過不一般的苦,把自己裝成那樣,也應該想是為了讓别人不敢欺負他,畢竟這也算保護自己的一個法子——跟你說,這不可取啊,不可取。”
面對哥哥這突如其來的、透着滿滿不信任的“訓誡”,智達僅靠面部肌肉的和眼神的一些微妙變化,便強有力地表達了自己的不屑。“那也沒必要還戴個面具啊。白色的不說,且隻遮住臉的一角,怪瘆人的,那天娘讓我出來招待客人,我差點沒将他當作惡徒趕出去……”
韬然抹了把臉,“唉,娘也是,隻要說是我的朋友,就都往家裡迎,還好沒遇過壞人。對了弟,日後咱娘看病,我們一家與他見面的次數可不會少,即便相處熟絡了,你也要注意别一時嘴快,問及他的面具,我提醒你,因為我犯過‘忌’。交談之間最忌觸人傷疤,這道理,你再清楚不過了。”
智達忽然想起什麼,臉上掠過幾分哀怨,“哪隻是我啊,是我們。”他深深吸了口氣。“但我确實不清楚那是他的‘傷疤’。”
“唉,你還說他那白面具,你是沒見過更瘆人的,不是牛頭馬面就是夜叉羅刹,而且還是晚上。”韬然的字句似在宣洩心中壓抑已久的吐槽,但語氣卻是感歎,“許是因為怕吓着你們這一老一少,他才換上了那最‘素淨’的一個。”
由此,智達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了一些奇怪的畫面,遂帶着關愛的神情,看向哥哥。“話說,哥,你為何從沒和我們正經說過你一天天到底都在忙些啥,還有,今兒你咋這麼閑了,從醫館出來還能陪我們去南街買菜?”
韬然輕輕一笑,努力把控着面部表情,完美掩飾了自己的心虛,“嗐,說也說不清楚,再說我也不打算接着幹了,雖然賺得多吧,可是累啊,而且還會因此疏忽我最重要的兩個人,”說着,他伸展雙臂,親昵地摟過左右兩人的肩,“那豈不本末倒置了嘛。”
“喲,這會兒咋這麼懂得想了啊?”黃氏手腕一甩,教訓般的打了下他的胸口,“折騰這兩年,才開竅啊!”
韬然讨好似的一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在請求原諒,“哎喲,娘,我起誓,以後絕不會再徹夜不歸,不會再帶着傷回家,不會再讓您擔憂了,往後我隻要出門,回來定向您彙報整天行程!”
看着他那斬釘截鐵、信誓旦旦的樣子,智達臉上現出幾分不屑,“哼,人一旦開竅,還真是攔也攔不住啊~咋,惹上什麼不省油的主兒啦?”
“啧,小子咋說話呢,不能盼你哥點好啊。”
兄弟倆剛要開始“相殺”,卻見母親正色道:“韬兒,跟我們說,你是不是遇上啥麻煩了?連家裡人都不能明說,娘曉得你幹的不是尋常事兒,可究竟是替天行道還是傷天害理,我不多問,因為相信你。”
韬然撫了撫她的肩,輕聲說道:“娘,這世上就沒多少非黑即白的事兒,何況無論是替天行道還是傷天害理,您大兒我,都沒那麼大能耐。不過那确非尋常活計,是有些危險,但因為貪那不尋常的報酬,我才幹了這幾年嘛……還好遇見了季先生,把我狠狠教訓了幾頓。如今,我就想找個簡單輕松的活,賺兩個銅闆,好好顧着家裡。”
“啊,看來我哥這幾年也是存下不少家當的。”智達直接道破了自己所看穿的真相。
韬然猛地拍了一下他的頭頂,“缺心眼兒啊,小點聲!你咋曉得?”
智達聳肩,不屑的神情仿佛在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全世界都知道,“沒錢的話,你如何甘心棄了那份肥差?無論誰勸,再危險,你恐怕都會接着幹。”
“不愧是我親弟哈……”感覺自己被看透了,韬然頗為不爽。他看向母親,轉移話題:“娘,待會兒去菜場要買什麼呀?”
“诶,我想想家裡還有什麼——哎喲!”黃氏習慣性地想着什麼東西不用買,一邊打開錢袋,突然驚叫一聲。
“咋了!?”
“哎喲,你們幹啥這咋咋呼呼的……”她被驚惶擔憂的兄弟倆吓了一跳,聲色卻是抱歉且自責,“我是看見錢沒少——藥費忘給季先生啦!走,趕緊回去。”
兄弟同時松了口氣,控制不住翻了個白眼。韬然輕笑道:“娘,你沒看他方才将我們‘趕’出來那樣兒,明擺連藥費都不想收了,我們這再直直回去送錢,那被罵的可是我啊。沒事,等下次一并給他,我記着。”
黃氏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咱也不能光付藥費,他說了是他積德,但我們要真聽了,可就是我們沒好歹啰,他要不肯收,日後就常常提一些精(精美、珍貴的)東西過來,硬塞都要塞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