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岌薪遲疑着斷開了與他的對視,目光“飄”向一邊,無神地落在了面具上,“你不懂……”不懂,不過也不會知曉,将自身靈力中的恒蕪之精颠覆、改換成與其不共戴天的酖砒之氣,此等行徑,在二隐宗門,究竟意味着什麼……
靜待須臾,确定他已無下文,翟檠心中了然,立刻收起了似欲繼續詢問的憂愁神色,随後用力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仿佛試圖“打醒”他那正墜往谷底的情緒,“我不用懂,除非你需要人懂。”語氣并不強硬,卻像是在進行一個十分重要的提醒……抑或是保證。
話音未落,蔣岌薪略顯恍惚地擡起頭,表情像是冷不防聽見什麼感人至深的情話,眼眶迅速泛了紅,似乎還覆上了一層濕氣。
“诶喂喂喂——停啊,别這麼瞅着我!”翟檠猛地擺擺手離開原位,仿佛人身安全受到巨大威脅,他誇張造作地用雙手護住了胸口,“這眼神兒,還以為你圖我啥呢。”他戲谑玩笑着,心裡卻在責怪自己沒能及時找到轉移話鋒的主題。
蔣岌薪卻是一點也不配合,神情中的熨貼與安慰并沒有應着對方的玩笑而收斂,反倒發出一陣深沉的感慨:“翟叔,能遇到您和吳先生,真不知是我哪輩子修來的福分……”
翟檠的目光随即從他身上“跳”開,像是在躲避什麼有害的東西,“哼,能遇見你,不知是我哪輩子忘了燒高香。”他擦了擦鼻子,沒好氣道,“你去鳳梧這一整天啊,我就光應付顧公子那主仆倆就完了!醫館都照料不上,也不知虧了多少生意,你還順走了人家滿滿一荷包銀子……”
聽見“銀子”,蔣岌薪立馬“回了神”,“诶诶诶!誰亂說呢這是?哪來滿滿一荷包,那裡頭最多就四五兩銀子,我明兒虧着點還他不就行了!而且什麼叫‘順’?那是借!借——”
“哦,你還真拿啦?”翟檠轉回頭,語氣神情顯示着“套話成功”,且真相不出他所料。“你說說你,人家應鐘就隻是個小小書童,你拿的那是人家好幾個月的例錢呢!”
“切,”蔣岌薪不屑地撇撇嘴,嘲諷道,“什麼‘好幾個月’,他和我說的時候明明是‘一個多月’,而且本來就是打算在鳳梧随取随用的嘛,我還省得他麻煩了呢——不是,叔,你管他們幹啥呀,就一句話,我跑不了的,撂給他們,然後就别理了呗。”
聽言,翟檠先是向他投去了匪夷所思的目光,接着,哭笑不得:“後生~你不要門面就算了,咱醫館還要呢。你叔雖孤家寡人,也還得吃飯呢!他們昨兒晚上就找上門來了,我好賴話說盡,他們才饒了,結果今兒一大早又來,下午也來,我舌頭都快爛咯!——你小子,到底有沒有讨來李小姐的手書啊?”
“拿到啦拿到啦~”蔣岌薪不情不願地應道,聲色敷衍,似乎隻想讓他趕緊安靜下來,“看您這樣,趕緊給自己開一劑清燥安神的藥茶吧。”
翟檠接過他遞來的紙,态度非常不友好。“就這幾個字?……唉,那如何證明這是李小姐自願寫下的,還是你逼迫她寫的?”
這後知後覺的疏漏,有着和“突如其來的噩耗”相同的本質,讓蔣岌薪一下愣住了。思緒飛轉間,他呆滞的神情卻逐漸顯現出“就讓一切自生自滅”的意味,“那,我也沒辦法了,就這樣吧——”他漫不經心地擺了下手,無意瞥見那張透露着幾分幽怨幾分嫌棄的臉,立即将語調一轉,“哎呀,就您會想這麼多。放心,要真那麼不相信我,他們早追殺到鳳梧了。”
看到他那不以為意,仿若此事無足挂齒的樣兒,翟檠氣不打一處來。“得~我想太多,那我不想了,啊。”
蔣岌薪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不對呀,他們來鬧,那秋绛呢?”
對于他這誠懇一問,翟檠冷哼一聲,“别提,要不是人家啊,我可能已陪着在鳳梧逛完一圈回來了。”
蔣岌薪随即回以谄媚的笑:“诶喲,他主仆倆就算要去鳳梧,那也是沖着我的,誰會為難您嘛。”
“嗯——”翟檠嘴角一撇,煞有介事地搖頭擺手,“哪是怕他們為難我啊,我是不放心你!”
“唉……我就曉得,還是您疼我,一心擔憂我的安危。”蔣岌薪随即露出感動的表情,不過和剛才相比,明顯多了幾分“造作”,“縱使可能遭他們挾持,也要守在我身邊。”
“我是擔憂他們的安危。”翟檠稍稍側過身,正對着他,嚴肅而無情,語氣像在說一個毋庸置疑、人人皆知的常識,“顧公子雖不算什麼大富大貴出身,但好歹也被是詩書禮樂陶養成人的,文質彬彬,哪對付得了你這潑皮?你這刺兒頭,沒人看着,被他‘沖’着追那麼遠,要是讓他哪兒磕着蹭着了,那可麻煩——”
“他倆那麼大個人了,我能把他們咋地了?”蔣岌薪猛地擡高聲調,帶着滿滿的不屑打斷他,“我隻知人吃五谷雜糧,生喜怒憂思,還沒聽說過詩書禮樂能将人養大的,那此等人豈不在乳牙未脫之時便窺破世事,不被俗物所困?又怎還會和我這市井小人計較呢?若隻靠這些自說自話的‘經典’,那所謂道義,不早在哪個‘禮崩樂壞’的朝代就滅絕了?”
“少在這兒強詞奪理避實就虛!”翟檠也不知自己幹嘛要忍他口若懸河念叨這麼大一段,直待這番胡言結束,才像突然回過神似的,甩手狠擊他的臂膀,叱責的樣子卻像在為誰打抱不平,“就你給自己套上的這頑皮賴骨,乖張狂妄的樣兒!誰一眼會信你肚裡安着好心?”
說着,他徑自轉身走向房門,同時,憤慨念叨變成了無奈嘟囔,“說到這個我就來氣,你為何就要将自己塑成個唯利是圖、心懷詭谲的奸佞之人?天天把自己搞得……仿佛隻要受人感激、受人誇贊,就會讓你掉塊肉似的!”
直看着對方開門跨步,蔣岌薪才知道他是真要出去:“喂,這就走啦?老話難得有點新鮮的,不說完它?”
“喂”沒好氣地回過頭:“什麼老話?”
“對‘面不随心’的我~你都嫌了将近十年了。”
翟檠白了他一眼,“我哪這麼快走啊,閑話還沒啰嗦完呢~我隻是突然想起爐上還燒小火,給你溫着茶——”
門外身影随着那陰陽怪氣的尾音消失在視線範圍,蔣岌薪收回目光,終于徹底卸下所有掩飾,雙手抱膝,面上顯現出了發自心底的疲憊與怅然,“……可什麼才叫‘随心’呢?當個普濟衆生的仁醫?呵,我成不了。我才不想被敬重、愛戴,我承不住。當初本想做條禍害世間的毒蟲,卻不料是人難做,‘鬼’,更難當。”
他無聲地自言自語着,将臉埋進了臂彎,恨意像是被凜風掀起的浪,沖開陳舊的封印,淹留心口。可他卻懶得再像以前那樣逃避,将其壓制,而是選擇對它“坦誠相待”,認真感受,以試圖看清,這麼多年,“它”(或他),恨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其他任何人,抑或是那承載了以上一切的,所謂“命運”……
這是蔣岌薪第一次完全正視并嘗試讀解自己的内心,這處不知埋藏着多少悲苦恨怨的“方寸之地”,在某個時期,是他連碰都不敢碰的,生怕沾着一點,就會被其擊敗、侵蝕,那時的他努力活着,并無任何能使人安慰、堅定的追求,但他相信,在這片積污納垢的混沌中,定包藏着無數誘人“棄世”的理由……
而之後,那種“怕”,竟在漫長年月裡漸漸成為了“習慣”,似乎讓他失去了某種人生來就該有的、不可或缺的能力……故而,如今即便隻是向自己的“心”邁出了“探訪”這一步,就令他覺得,自己或許還是有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