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片混沌終究沒肯輕易“釋然”,給出明了的答案。蔣岌薪大概知道它最初“生”于何時——那段讓他真想棄如敝履的回憶。或許尋到了源頭,所有“結”就都能解開了呢?
他正要将思緒投入記憶的火海,卻被一道熟悉的寬厚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喲,發什麼呆呢?”
蔣岌薪懶懶地轉過臉,隻見那人一手提着個壺,一手捏着倆杯,坐在了榻邊的小闆凳上。
翟檠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随後将杯子擺在面前簡陋的“小桌”(蔣岌薪自己搭的臨時床頭櫃)上,往裡注入氣味清潤的液體,動作就像在對待什麼非常重要的,不可怠慢敷衍的事物,一面卻閑聊似的說道:“怎麼,這蜷成一團,孵什麼寶貝呢?”
“……叔,我有事想不明白。”蔣岌薪雙眼無神,聲色滿是怅惘,說着,腮幫子壓在手臂上的力道似乎更沉了。
“那就别想了!”翟檠幹脆果決地一揚手,像是趕走什麼微不足卻擾人清淨的浮塵飛蟲。“豈不聞,踏破鐵鞋無覓處,無心插柳柳成蔭?”
他沒心沒肺的語氣夾帶着一絲戲谑,一如既往地喚出了蔣岌薪的笑——雖然隻是表面。“哎喲,說理就說理嘛,您咋總愛這胡拼亂湊的。”
翟檠舉杯,?到他眼前,“管你!隻要是那麼個理兒,你這驢能聽得懂就行。”
“诶——”蔣岌薪頓時擡起頭,露出被冒犯的表情,震驚之後,是無比的委屈,“好端端的,我怎麼驢了……”
“笨驢蠢驢倔驢,反正都是你!”翟檠試圖作出鄙夷與憤怒,狠狠瞪他一眼,可最終展現出的力度,卻還是和字句的内容不甚相匹。“我不懂你什麼事,但有些話的我還是想多這一嘴,反正站着說不腰疼——”
“可您這不坐着呢嘛?”蔣岌薪打趣插嘴道,一邊卻放開了原本緊抱着的雙膝,接過茶杯,坐直身子,笑中帶着親切的尊敬,甚至藏有幾分難以言說的信賴,“——您說,我看對不對我的症。”
翟檠歎了口氣,看向别處,恨鐵不成鋼似的搖了搖頭,“總是教你做事要細心,考慮周全,走一步看三步,你哪次聽過啊?何時不是不管不顧,自行其是。隻有這事兒,能讓你這般顧慮重重,踟蹰不前的……甯熠啊,有些事,是‘準備’不夠的,久存于心,反而隻會越攪越亂……”
蔣岌薪笑笑,聲色帶着些調侃式的驚奇:“您啥意思啊?這兩天火還真大?”
翟檠擡手胡亂“打”了一下他身旁的空氣,就像在證實對方給自己的評價,“何止這兩天!火大!那還不是你點的?平日放蕩不羁的,你是潇灑了,我不得操心壞咯,不然别說咱這醫館還能不能開下去,就是咱倆這身家性命都不知會遭何種威脅。”抱怨歸抱怨,但他心裡一直都明白,其實“普濟”二字,甯熠看得比自己更重。
蔣岌薪像是忽然被逗樂了,“叔,你看你像不像那諸葛丞相,我像那扶不起的阿鬥?”
翟檠倏地冷笑,“那還好這隻是個傳了四代(重音)的醫館!”憤恨地諷刺完,他重重吐出一口氣,臉上所有激烈的情緒随之消散,目光落在了茶杯中。
停頓兩秒,他“驢頭不對馬嘴”地說道:“你看前面有座山、有條河,看上去難以攀渡,便在原地躊躇不前,盡想着該以何作杖以何為舟、若是失敗了該咋辦,殊不知在這上頭淌過的光陰,早夠你辦成其事了。隻有人到跟前,才知山貌水勢,才使得出相應的方法啊。”
蔣岌薪垂下頭,拇指摩挲着茶杯,“……叔,可這跟看病不一樣,臨證才能學會開出好的方子……而且我是真怕,萬一我上前熱臉貼了冷屁股,且就此與他們徹底斷絕了呢?還不如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
話音未落,翟檠忽然擡起頭,煞有介事地轉過身,湊近前,蹙眉瞅着他,“嘶……我咋的好像突然發現,你不光是害怕那結果,你還撂不下這張臉,自先‘上前’。”
蔣岌薪連忙閃躲,但還是暴露了那像是被人看穿底細般的心虛,“誰、誰說的!我有什麼放不下的?其中詳情,是非對錯,您都不了解,就别瞎猜了!”
“哼,我不了解事兒,但我了解人啊。”翟檠喟歎地笑笑,搖了搖頭,“要是一般人犯了錯,大多會因心虛羞愧,而想法子找補,求得諒解;可我面前這位就不一樣喽,若錯兒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他反會将‘臉面’端得更緊~”
蔣岌薪看也不看他,強裝鎮定地啜了一小口茶,“嗯~這次麥冬、蘆根配得剛剛好!以後就這樣,麥冬少點,我不愛它那味兒。”
翟檠起身,“順手”為他續了一杯,“後生,還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嗎?我今兒,将它還給你啊:凡事盡管順心而為,什麼路,闖了再說,即便磕着碰着了,也是心甘情願,若不試試,就隻剩後悔咯~”
蔣岌薪擡頭,輕促地看了他一眼,随後又畏縮般的重新低了下去,“那我該怎麼做……”
翟檠聳了下肩,“我怎會曉得。”他将闆凳放回角落,一副準備收拾東西走人的架勢,“既然這未知何時能解決的事情,還亂糟糟想不明白,索性趕緊換一件,比如考慮考慮,明兒怎麼與陸姑娘解釋,怎麼應付顧公子他們吧。诶,先說好啊,到時我可一點不攙和了,你好自為之。”
“啥啊……”蔣岌薪不忿地看向他,語調憊懶無力,“解釋、應付,說的好像我弄虛作假蒙騙人了似的。為了讓他們安心,我跑那麼遠,結果就讨來個最終難證真假的‘證明’?那我這番丢魂落魄的,豈不白受啦!”
“哼,”翟檠嫌棄地皺了下鼻子,瞥向他的眼神異常複雜,就像見一個早已将自己暴露無遺的人,突然又開始扭捏掩飾,“此事隻是這些年裡,那千萬由頭中最‘堪大用’的一個。你何時在意過别人信不信你?能讓你去鳳梧的,隻有你;令你魂不守舍的,到底也還是你自己。”
蔣岌薪直起脊背,深深歎了口氣,“叔……這些我都曉得,您何必要再說一遍呢——”他無力感慨着,着重強調了“說”字。
翟檠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再次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明兒他們若還不相信你、為難你,你記得别急眼就是了,好好說。我最怕你一時氣上頭,就把李将軍與你通信的事給漏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