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個,蔣岌薪沖他露出了費解而又不以為然的表情:“叔,你說他這樣偷偷摸摸的幹嘛呢?既能派人去鳳梧暗中查探李慕兒的所在,那為何不索性将她接回,保護起來,是想讓她留在那兒繼續治療直到痊愈?呵,他何時如此信任我們這些‘方外術士’了?且擔憂女兒的安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他越說越嚴肅,甚至那發自内心的質問和蔑然,最後還衍生出了些許抱不平的意味。見狀,翟檠下意識将手撫上了他的後背,神情浮現幾分怅惘,“好啦好啦……說得好像是你受委屈了似的。你又不是他們,憑着什麼替其傷心勞神?更無權評判個中是非對錯。”
蔣岌薪置若罔聞,别過頭,接着自顧自說道:“他信中稱,派去的人皆‘喬裝探訪,并未驚動一人’,哼,我倒希望這話是他多心,用來哄我的……”
翟檠随之轉變了“戰術”,順着他:“是,用來哄你的,示意并未冒犯他女兒的那些救命恩人,卻殊不知你啊,反是希望他光明正大,最好敲鑼打鼓地去看望,好讓李小姐在他鄉異地有個安慰,明白爹爹心裡還是惦念着她。”
說完,隻覺對方周身氣息似凝滞了片刻。
沉默須臾,蔣岌薪緩緩擡起頭,看向正前方的牆壁,目光深沉而晦澀,仿佛望着什麼遙遠的,觀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說這天下的父母,是不是就覺着自己無一錯處?統統自大成性,自恃‘身負重擔’,即使明知有過失,也不論自己行差的哪一步,皆能冠以‘良苦用心’,歪曲成‘情有可原’,給自己落個心安便好,哪管子女因其所受的苦、遭的難。”
他喃喃說着,字句是極少有的平靜,甚至可謂淡漠,就像突然被抹去了聲色中所有的情緒。
翟檠越聽越覺瘆人,這是與其相識以來,他第一次被此“驢”以這種方式唬得不知所措。
大約過了數十秒,抑或一盞茶的工夫?到底是多久,兩人都不清楚。蔣岌薪似回過神來,虛散的視線終于恢複聚焦,臉上重新透出幾分“活的”情感色彩,擡頭看向身邊一直将手覆在他後背上的人,舒了口氣,笑笑:“叔,放心啦,李将軍都專門在信中囑咐了,我還能跟他擰着幹?這對我有好處?明天我會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的~更将守口如瓶,不說漏李将軍和我有來往這件事!(天曉得嘞,先這麼一說,菩薩保佑我能做到)”
翟檠隻無言地看着他,神态平和,眼神卻意味深長,讓人琢磨不透。
若無其事的話音落下,笑容無措地凝固了,因而得以在蔣岌薪臉上又多呆了幾秒,這期間,他的思緒在飛速尋找破解之法,但最終,還是向失敗妥協了。“……叔啊,您、您别這麼看着我,瘆、瘆得慌。”一邊說着,一邊側身,反手摟上對方的胳膊,“搬”到面前,随後親熱地握住了他的手,整套操作行雲流水。
“呵,瘆呐~”翟檠猛地冷笑,下一秒,笑臉猛地一垮,“您方才也瘆着我了!”他嗔怪着抽出被他牢牢“捧”着的手,“兇狠”的表情隻維持了不過兩三秒。
“我……那不是……情不自禁嘛。”蔣岌薪無力再嬉皮笑臉,老老實實表達着真心的歉意與些許哀傷。
翟檠像轉移注意力般端起了茶壺,抱着它,用力眨了眨眼,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每個人都有各自所謂的苦衷啊,倘因此做錯了事,真要論起來,那結果,可以是無可饒恕,但也可以是未可厚非,就決于‘看客’或‘戲中人’們所站的位置了。”
蔣岌薪的神情随之現出幾分迷茫,仿佛忽然疑惑,自己該何去何從。
翟檠對上他的目光:“也不是所有父母都像你說的那般自私、自大。唉,人生于世,要好好活着,其根本啊,是懷着良善的相信。”
“可我看着、說着這世道陰暗污濁,并非心中猜疑,而是徹底的事實——”蔣岌薪脫口而出,随後意識到不妥,連忙将話鋒一轉,“當然也有不少純良質樸的人。确實不能一杆子打翻整條船,畢竟……畢竟咱自個兒也在船上呢嘛。”
翟檠挑了下眉,意指他手中早又喝空的杯子,再次舉壺為他斟滿,一邊用講故事般的口吻說道:“人生‘閻浮苦海’,無能自渡者,終究自溺。”
“人活一輩子,苦是最濃的吧?”蔣岌薪怅然一笑,看着他,聲色竟像是在求安慰。
翟檠臉上浮起一個輕淺若無的笑,似随意地指了指手中的茶壺,“平時吃喝,覺着甘甜和苦澀哪個餘味在嘴裡留得更久?”
蔣岌薪一愣,喝茶動作定格,雙眼失了神。
“即便正身處‘苦’中,也總會予你些許回甘,隻是你光讓自己沉淪于大片的苦,無心覺察……雖然這‘回甘’大多時候确實細小得不足挂齒吧,但……苦中就有它,隻别将它置之若無就是了……”
蔣岌薪垂下頭,呼出一口氣:“是啊,衆生皆苦,就不能隻盯着苦,更得看重其中絲絲縷縷的‘甜’。”語氣似深以為然的感慨,卻又像是帶着些許不忿的妥協。
“……你會這麼說,證明你還沒真的想通。”翟檠輕歎一聲,無情道破,“你因思及自身吧,就想到李小姐受多年冷落、刁難,如今又流落他鄉,她心中更是孤寂不安,但可想李将軍有多難?唉,在高處的位置才不好坐呢,他身擔要職,朝廷中,又是那暗潮洶湧,盤根錯節,姜夫人的身份你也曉得,怎好撕破臉的?李将軍隻能用自己的方法盡力保護女兒。”
“翟叔,”似經過一番忍耐,蔣岌薪幽幽開口,聲音透着些許愠怒,“這話要從别人嘴裡出來,我真對他不客氣!”
他仍舊低着頭,話音聽上去就像,其中的怒氣所針對的目标,此刻正遠在千裡之外:“我聽過的開脫自己罪過最好用的方法,就是個‘難’字。一句‘你不知我有多難~’‘我真不容易啊~’就将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擺在無辜可憐、身不由己有苦難言的位置,由此更加心安理得,繼續披佛面幹鬼事。如這等不願悔改的,比那不知悔改的,更惡劣百倍千倍!”
聽着這番話,翟檠嘴角浮出莫名的笑意,仿佛有什麼計謀如願得逞了。“呵呵,你說着這話啊,至少這方圓十裡,就不知有多少‘狗’在‘放屁’呢,可快饒了他們吧。”
聽見那聲笑,蔣岌薪才反應過來,“……叔啊,這世上拿我當‘孩子’的人,一隻手都算不滿,到如今,就剩個您了。”他表情複雜地抿了抿嘴,将杯子擱到一邊,随後倒身将腦袋砸在了枕頭上,屁股一撅,面朝裡。
“曉得你心裡還有話,哪敢讓你存着啊,否則天能料準,它終會釀出多大一股邪火。”翟檠無奈地搖搖頭,坐在床沿,粗暴地用拳頭杵了下他的肩,“所以,還是說說吧,回鳳梧這一天,遭啥傷心事了?”語氣略帶戲谑與好奇,仿佛後面還有一句:“快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感覺到那人居然又坐下了,蔣岌薪發出一陣不耐煩的呻吟:“啊——這是想和我徹夜暢談嗎?這麼晚了還不困,可不像您呐!”
“哎呀,這個,不瞞你說啊,”翟檠像早就等着這一刻,毫不客氣地躺在了他的身邊,“因為被他們鬧得又煩又累,我今兒破天荒地在戌初關門後,上床打了個盹兒~诶,而且晚上我準備就跟你擠擠,好讓他們明天大清早上門,有個能叫‘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