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無語。

他聳肩，繼續說：“這個故事，不管讀第幾遍，我都想問：他在自顧自行他的善，積他的德，迷戀享受由此而來的美名時，是否曾有一刻念及過身邊陪他吃苦的妻子？有沒有反省深究過窮困的根由？如果都沒有，那他是愚蠢抑或怠惰？還是兩者兼具，惡劣已極？”

“自欺欺人，自滿自得，多是因為不願、不敢擔當，”小燕目視前方，自言自語般說道，眼中透出幾分刻薄，“畢竟若要開個新局面，就必須多勞多慮多負累，光是想到這些，他就會覺着眼前的窘困日子也還過得去～”說着，她唇邊浮現一抹譏諷的笑，“既眼前生活尚算安逸舒坦，不過少吃些少穿些，家人稍微更苦些，‘知足常樂’嘛，何必自找那不必要的麻煩。”

看着她那樣說着，绫馨似頗有同感，聽畢，随即抒發補充：“又或者是因為懦弱和懶惰，才讓自己學會了自欺欺人。”

夾在中間的筠兒迷茫無措地擡起頭，看了看親姐又看了看馨姐，“你們兩個又在念什麼葫蘆經呢？每次你倆湊一塊聊天，我都搞不清我到底是聽懂了沒聽懂……你們是又在罵誰嗎——”

小燕連忙捂上弟弟的嘴，但已經來不及了。绫馨略顯局促地看向其他人，在與秋绛視線相交時，不由自主，尴尬但不失禮貌地笑了一笑。

随後她忽地垂下目光，沖筠兒撇嘴，擺出恃強淩弱的姿态彈了下他的腦門，“大——大孩子說話，小崽兒少攪和，聽也别聽！”

筠兒随即用雙手護住了額頭，委屈不忿：“怎麼聽也不能聽，總不能你們每次唠嗑我都把耳朵堵上吧？那豈不得聾了！”

绫馨疲憊地别過頭，歎了口氣，“……我們那也不算在罵人啦，就相當于牙疼時的亂哼哼——對，你就當那是瞎哼唧就好了。”

筠兒看了阿姊一眼，随後便像得了道毋庸置疑的指令，理所當然似的向绫馨應了聲“哦”，沒再提出任何異議。

爾爾重新回到原來的話題：“所以要是心性、思想不改，就算讓他再多活幾百年，也脫不了那窮苦的命。”

蔣岌薪點點頭，仿佛感慨萬千地歎道：“甚至沒準，會更苦～”

爾爾擡眼看他，神情像是在參悟什麼至理。“……因為得知還真的有‘命’這東西，于是便更‘與世無争’了，接着過那愚善自得、窮困潦倒的生活。”

“呵，不止這些。”绫馨攤手讪笑道，“憑着這番親身經曆，仗着此等一章似乎勘破人生道理的典故，别說鐘某，我都想拿這當‘推罪’金牌，心安理得、有理有據地好好窩囊一輩子嘞。”

到這，蔣岌薪的“戲瘾”又犯了，翻眼弄舌，擺手搖頭：“哎呀～不是我不努力不争氣啊，是命！沒辦法，我就這歹命哦——”

直接感受到話中毫不留情的輕蔑與諷刺，衆人心頭皆是莫名一沉，怅然慨歎的同時，卻又受着他聲形并茂的“表演”的沖擊……情緒遭到一陣割裂，最終，呈現在各位“觀衆”臉上的，已不知是怒是歎還是笑。

绫馨别開目光，自顧自繼續宣洩着心頭那股“借題發作”的不快：“都說‘積善必有餘慶，累惡必有餘殃’，可為什麼反而是很多壞人，倒活得順意舒坦呢？——那些人多數都會以‘無可奈何’四字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私、懶惰、狹隘、迂腐、愚劣……又将一切苦難坎坷皆歸咎于‘命數不濟’，光靠這兩步，就能‘騙’得自己一輩子無憂無慮，輕松自在了。”

“你沒事吧，這在說鐘某呢，咋突然跳‘那些人’身上去了？”爾爾用手背貼了下她的額頭，“也不燒啊，說的話怎麼就亂糟糟的，我都有些聽不懂了。”

“這就快到家了，我就原形畢露，就把想說的都一吐為快，管它文通不通，理順不順呢！不行啊？”绫馨擡手狠狠一揮，想打他的手，卻撲了個空，“而且你聽不懂而已，于我壓根無關痛癢。”

小燕随即配合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可謂驕傲的笑，“嗯，我們懂就行了。”

绫馨立馬轉身，将兩隻胳膊攀上了小燕和小蕾的肩頭，一面向爾爾做鬼臉，“知己難得，天底下有一個便是幸甚何況，我已經有兩個了～”

就在阿姊伸出手的那一刻，筠兒就很識相地往前走到了幾步，讓出空位，好方便她們仨“恩愛”，其整套反應和舉動，簡直熟練到令人發笑。

爾爾似乎被激起了勝負欲，不服地撇嘴，一把将竹竿拽過來，摟住他的脖子，“哼，我也有！”

竹竿一臉生無可戀，“……好兄弟，你若想要我的命，徑直動手就是了，何必搞這一出冠冕堂皇的。”他兩手闆着勒在自己脖子上的那隻手臂，不僅是為了防止窒息，更是為避免與好兄弟貼貼。

爾爾卻完全沒有要撒手的意思，反而更起勁了，“哎呀，好兄弟嘛，讓我們也‘親密無間一下啦～”

竹竿頓時現出不妙的神情：“诶，我最近好像沒惹你吧？”

至此，蔣岌薪像是終于看戲看過瘾了，果斷伸出“援手”，彈了一下爾爾的後腦勺，故作嚴厲道：“人竹竿先生至少目前為止還是你們家的西賓呢，誰允許你這麼沒規矩啦！”

爾爾置若罔聞，瞟都沒瞟他一眼，反變本加厲直接将頭靠在了竹竿的肩上，傲嬌道：“哼～收着我家的束脩呢，又是我好兄弟～他跟我之間能有什麼生硬硬的規矩呢。是吧杆兒先生？”

竹竿氣極反樂，噗嗤笑了出來，“是啊是啊，我倆的交情，可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就着臉上的笑意，他态度一轉，無比“親熱”地反手環住了爾爾的腰，指頭在其最敏感脆弱的位置猛地一撓。

伴随一聲可謂凄厲的慘叫，爾爾如觸電般一激靈，忙不疊地邊防禦邊求饒……可惜為時晚矣，那好兄弟此刻已不願再和自己“分離”。

看着這倆又一次當衆撒起潑，蔣岌薪不耐煩地歎了口氣，一手揪住一人後脖領，看似輕輕地，就把他們拉開了。“鬧鬧鬧，鬧夠了沒？讓街坊看笑話都還是輕的，就怕有人到你倆爹娘跟前去告狀，到時候，兔崽子的屁股要是被開了八瓣兒，我可是再不幫給上藥的啊。”

兩人立即消停了，可臉上還是倔強地寫着“不以為意”四字。

蔣岌薪撒開手，将視線轉回前方，“好啦，瘋也耍了話也說了，就此歸于‘常态’，乖乖巧巧的準備回家吧。唉，有道是，‘黑白皆由巧言定，是非盡在醒目中’，我和你們講過這麼多雜書亂譚，離‘巧言’還差得遠～不過卻讓我領教了，你們啊，自有一雙醒目。”說着，他偏過頭看向孩子們，笑中眼中皆是溫柔的贊賞。

面對又冷不丁突然開始抒情的他，衆人難免疑慮，且有些不自在，因而都隻無言地看着，像是在等待什麼。

他似乎根本沒覺得那些目光有何異樣，若無其事地輕輕一笑，接着說道：“人生于世，總難免被諸多俗務纏身，心智與思想定會随着年歲增長、經曆積累而改變……”說着說着，他突然一甩手，毫無征兆，瞬間徹底破功，“哎呀不膩膩歪歪的了！我就想說，人活一輩子，不長不短，什麼鬼事都能碰上，但不管遇着啥髒東西，都别讓它污了咱心中那雙天生的醒目。”

說完，他即扭頭斷開了與衆人目光的連接，拂袖加快腳步，徑向前走，一副“話我就撂這兒了，你們自己看着辦”的傲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