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這全然陌生而絕麗的少女,分不清狂跳的心髒究竟是驚豔還是恐懼,隻能徒然地屏住呼吸。
針尖懸而未落。
金九齡在這生與死的邊緣徘徊熬煎,鼻梁幻覺般痙攣抽痛,冷汗已濕透綢衣。
阿媱道:“你見過南王世子麼?”
“尚未拜見。”金九齡一頓,又補充道:“小王爺近年醉心武學,極少面見生人,獨自住在王府西面的小樓上。”
他臉上仍是端然含笑,倘若不看那雙恓惶的眼睛,便是走馬章台的風流浪子,極具從容魅力。
“不知何處開罪姑娘,如有用得上的地方,在下……”
阿媱道:“你沒有得罪我,是有人花錢買你的命。”
金九齡雙目乍亮:“在下也薄有資産,不知對方出價多少?”
“八百兩。”
金九齡臉色變了又變,在巨大的荒誕之感中燃燒熊熊怒火,脫口道:“我金九齡的性命,難道隻值八百——”
針芒入肉,話音戛然而止。
紅袖輕柔垂墜,抖落一地毒針。
阿媱凝視他驚怒含恨的遺容,淡淡道:“當然不止。”
八百兩隻是蛇王的出價。
金九齡的一條命,還能和十八斛明珠一起,償清白雲城主一個月的留宿房費。
月圓,霧濃。
不算太圓的月亮,淹沒在乳白色的濃霧之中,隻能看見一輪淡淡的微光。
夜色深沉,青石闆鋪成的街道寬闊而平坦,纖袅的少女步态綽約,姗姗拖曳一具僵冷的男屍,自潮濕冷霧中走來。
跫音與拖動聲在這寂靜的夜晚也仿佛變得喧鬧,如不祥的鼓點,敲擊在夜遊人膽怯的心頭。
後日就是中元,沒有人撞見這樣一幕,能夠不毛骨悚然。
一個衣衫破舊的小女孩子瑟縮蹲在街邊,抱着個不小的竹籃,寒鴉般顫栗不止。
阿媱腳步微頓,提氣加快步伐。
“姐、姐姐!”
沒想到那小女孩子竟快步向她奔來,揭開籃子裡厚厚的棉布,露出底下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
“十文一斤,買一點吧,全都是剛上市的新栗子。”她的眼睛很大,樣子很乖,像是沒有看見金九齡的屍體,顫聲祈求道:“我肚子好餓,家裡的奶奶也病得快要死了,求求你買一點吧。”
中元節前夜,孤身兜售糖炒栗子的可憐小女孩。
這樣的場景如果出現在志怪故事裡,多半這一籃子香甜栗子,會在雞鳴時分第一縷晨曦照耀下,全部化作石頭或癞蛤蟆。
阿媱垂眸,注視她不安抖動的眼睫,抛去半塊碎銀。
“去買一雙合腳的鞋子,或是等它合腳再來。”
上官雪兒臉色煞白,倉皇丢下竹籃,快步沖進深巷,鑽入一輛恭候多時的馬車,稚嫩嗓音透出破碎的哭腔:“快走,快走!”
阿媱彎腰撿拾潑灑的糖炒栗子,将竹籃輕輕提起。
“宮九。”
她緩慢開口,不容悖逆:“不要殺她。”
霧更濃,夜更靜。
跫音與拖動聲再度響起,隐入陰暗潮濕的濃霧中。
萬籁俱寂,一聲冷呵。
……
王府中的衛士,值夜時分作三班六隊,除了專司拱衛南王的一撥人馬,剩下不是在各處巡邏戒備,就是埋伏于暗處。
阿媱越過花木扶疏間華美巍峨的亭台池榭,幽靈般掠向西面寂然矗立的小樓,停在一塊碧綠的琉璃瓦上,翩然如落英。
她已預備動身遠赴西北,今夜便要将繁蕪諸事全部料理明白。
南王府謀反,無論成敗都是必死之局。阿媱不欲小老頭得利,葉孤城又矢志無改、難以籠絡,症結就落在了南王世子身上。
至少要在她回來之前,讓南王父子無法妄動。
一點劍光,微如星火,堪堪亮起就已自行熄去。
葉孤城收劍入鞘,視線掃過金九齡的屍身,又停駐在另一手的竹籃上,沉默一息,道:“你來了。”
阿媱挑眉:“顯而易見。”
葉孤城靜靜地站着,道:“你不該來。”
“可我已經來了。”
阿媱察覺暗中的窺伺,繼續道:“明珠收到了麼?”
葉孤城颔首:“傍晚時分,有人運來。”
阿媱将屍體抛下,正色道:“城主惠澤,叨擾月餘,不勝感激。”
葉孤城眉頭微皺:“你要走了?”
夜風吹過林梢,蟲鳴蛙語之中,俊美驕矜的年輕人自窗中躍上檐角,朗笑道:“原來姑娘就是師父款留島上的知己,尊步既已降臨,還請賞光多待幾日,容我略盡地主之誼。”
阿媱盯視這張據說與當朝天子一模一樣的臉容,忽而嫣然一笑,如朝陽初升,萬朵春花開遍原野。
“小王爺吃栗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