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便條的提奧驚呆了。
文森特的突然襲擊令素來處事周全的他措手不及。他在畫廊還沒有站穩腳跟,他租住的公寓也沒有空餘的房間。
但他還是毫不遲疑地向主管請了假。
許多年前,還是十幾歲少年的他們曾在雨中共同漫步前往賴斯韋克的一座圩田風車。在那兒,他們許下了終生相互支持和奉獻的誓言。
提奧知道,他必須盡自己所能來幫助文森特——如同文森特也曾盡他所能幫助自己一樣。
他戴好禮帽,向盧浮宮走去。
這是一個無風的日子,太陽是壓碎的金盞花的顔色——在荷蘭看不到的冬日景象。
然後,在溫暖、柔和的陽光中,提奧見到了文森特。
他穿着白色無領襯衫,戴着寬大的草帽,在一群西裝革履的紳士中格外顯眼。
“提奧,我最親愛的兄弟。”
提奧看到那雙與他如出一轍的藍眼睛彎了起來,接着,文森特咧開嘴笑了。
他們緊緊相擁。
在那個熱切而珍貴的擁抱中,他們找回了童年時最親密的紐帶。
他們将開始新的生活。
第二天,提奧帶文森特參觀了古比爾的蒙馬特分店。
畫廊由一系列裝飾華麗的房間組成,有天鵝絨沙發、厚重的窗簾和昂貴的展示櫃,随時等待着富有的藝術愛好者光顧。
文森特應接不暇。
他不知道先看哪裡——那裡有太多的藝術品可以看。牆上挂滿了柯羅、杜米埃、巴比松畫派和象征主義畫家古斯塔夫·莫羅的畫作。然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他看到了一幅描繪裸體的粉彩畫。
碧草如茵的背景中,背對畫布的模特正在穿一條白色的裙子,臀部和雙腿漂亮的肌肉線條清晰可見。[1]
私密而平靜的時刻,被定格成永恒的瞬間。
文森特去看右下角的簽名——德加。
“埃德加·德加,”提奧解釋道,“他是我最喜歡的。”
提奧将畫廊裡僅有的幾幅印像派的作品展示給文森特:莫奈、畢沙羅、西斯萊。
“這就是未來。”提奧說。
藝術的未來,文森特的未來。
他一直都知道哥哥非凡的天賦。在文森特萌發出成為畫家的想法之前,他就已經開始用畫家的眼睛看世界了。
在英國做教師時,文森特曾在信中寫到寄宿學校的學生與父母的分别:
“秋天的葉子滴着雨,灰色的天空倒映在路上的水坑裡。我們看着黃色的馬車在濕漉漉的長路上,駛過兩側稀疏的樹木漸漸遠去。小男孩站在校外的台階上,看着父母消失。”
這是用色彩、光線、構圖和情感完美描繪的場景。而對世界敏銳的感知力,是無法教授的事情。
但與此同時,提奧也明白文森特的劣勢。文森特起步太晚又缺少正統訓練,他永遠也無法繪制出像他所崇拜的英雄們那樣的畫作。
他沒有安東·莫夫[2]對比例和透視的準确把握,也沒有約瑟夫·伊斯雷爾斯對光影和氛圍的精巧渲染。那幅《吃土豆的人》,不過是對伊斯雷爾斯《餐桌上的農民家庭》拙劣而失敗的模仿。
在印象派的畫作中,提奧看到了文森特通向成功的路。
明亮的色彩、寬松可見的筆觸——那将是反傳統的文森特完美的歸宿。
“……我看到了。”文森特低喃。
過去幾年中,提奧一直試圖說服他用更淺、更明亮的色彩進行繪畫。但海牙畫派對他的影響仍舊根深蒂固,他在作畫時總是情不自禁地加入棕色和灰色。
而現在,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可能性。
這是他的頓悟時刻。
文森特迫不及待地想要作畫。他要嘗試他看到的新技法,并把它應用在他最愛的肖像畫中。
可他昨天才向弟弟保證,他會停止花錢雇妓女來為他擺姿勢的荒唐行為。
“讓我為你畫一張肖像吧,”他對提奧說,“作為表示感謝的方式。”
如同他看到的那幅德加的畫作,文森特抛棄了厚塗的方式。稀薄的顔料像粉彩一樣,漸漸遮蓋了白色的畫布。
除了淺黃的草帽外,整個畫面都是藍色的——灰藍的背景,普魯士藍的西裝外套,淺藍的絲綢領結。就連提奧北極藍的眼睛也被蒙上了一層薄霧般的灰,成了憂郁的鋼藍色。[3]
畫面中沒有任何陰影——陰影在提奧的眼睛裡。
細密的、深邃的、揮之不去的悲傷。
“你還在想着她嗎,你的喬?”文森特問。
“我怎麼可能不呢?”提奧回答。
他以為遠離荷蘭會淡化他對喬的感情,但距離隻是加劇了他的愛意。他試圖專注于自己的事業,不再去想失敗的單戀——前者他做得很成功,銷售額在蒙馬特分店排名第一;但對于後者的努力卻完全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