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轉身,模樣潇灑,正是拓跋瑛。
拓跋瑛笑道:“是我。知文,你去哪兒了?”
“城東官學牆面要修葺,史參軍陪我去看了下。”程行禮拾階而下。
拓跋瑛說:“怎麼是史成邈陪你去的?”
“怎麼了?”程行禮帶着拓跋瑛入内,“有何不妥?”
拓跋瑛答道:“史成邈是平盧節度使仆固雷義子,仆固雷這人和郡王在軍事上偶有分歧。”
仆固雷,長甯長公主丈夫。
而長甯長公主則是聖上胞妹,早年降仆固雷。二人育有二子二女,公主懿恭,秉性婉順,隻可惜紅顔早逝。
程行禮在長安時,聽師傅說過他和鄭厚禮之間的交鋒恩怨。也在出長安前聽好友給他仔細分析過。
這鄭厚禮性情雖是溫和,可對軍政仗法有自己的見解和認識,準确來說就是外柔内剛。更不說他早年性子跟鄭岸幾乎是如出一轍,是近些年風波疊起才好了些;而仆固雷,脾氣與鄭厚禮一樣。
兩人皆是番将,在屯兵出戰事上,各有各的見地。
這樣兩個内裡似炮仗的強悍番将放在一起,難免摩擦,有時候摩擦交鋒的根源就是下一輩和屯兵的布陣而已。
正廳内,程行禮邀拓跋瑛同榻而坐,聽完這些話,斟茶時不免疑惑:“既然如此,那司倉參軍管錢财租賦一事,至關重要。郡王又怎會讓史成邈去呢?”
拓跋瑛端正地坐在案後,笑着解釋:“鄭九你知道的,他這幾年身體不大好。前年王妃病逝,以緻他病得卧床數月。最後是仆固雷領着一個新羅大夫給他治好的,為着這個郡王欠仆固雷一個人情。所以仆固雷就把史成邈交給郡王,美名其曰讓這小子學下政事,畢竟這義子在自己麾下,他擔心有人說他偏私。”
這套道理,程行禮明白。節度使帳下有階無階官員太多,想往上走就得按正常路子來,想走後門就得有人舉薦或首肯。而漠北大地,最有名望的就是鄭厚禮,由他舉薦或帶領過的人必然不錯,也更能得皇帝喜歡。
而後拓跋瑛說,鄭岸與鄭厚禮分析過。仆固雷此舉是想把史成邈放在鄭厚禮眼下,想等有所經驗之後送到長安去。
且史成邈要是在鄭厚禮手下出了什麼事,算起來就都會鄭厚禮的錯。
一人可謂擔兩計。
“官場上的事,千變萬化,就像是一場虛幻。”程行禮說,“身在其中,對周遭的瞬間變化更得小心應對。看來是我沒先打探清楚,日後我會小心。”
拓跋瑛不太能聽懂話裡玄機,隻捧場樣地點頭,随後又說:“其實郡王不在意這些的,他覺得人好能給百姓做事就行,所以對史成邈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胡漢文化雖有前朝幾百年的融合,但幽燕一帶自漢時起就有幽州突騎,冀州弓弩的詞,來形容關内外一帶的民風彪悍,還不說此地北去千裡更是曆位皇帝的頭疼症。
皇帝想要穩住這胡人為首的羁糜州,就得在番将之間轉圜應付。
皇帝是漢人,推儒家百論,以純孝儒法治天下。君權儒術講一個規矩方圓,皇權為上的道理,可這些與以武争霸草原的胡人來說,根本是無稽之談。
在他們眼裡,漢人滿肚子的詩書孔孟之道。任何事情都講究一個規矩方圓,結果連四石的弓都不太能拉開。
這樣性格文弱的人,被推上皇帝位,與一群士大夫一起共同朝他們講道理。
想及拓跋瑛與他談論詩的事,程行禮揭過話題,說:“你喜歡讀詩嗎?”
拓跋瑛答道:“當然了。但鄭九說,詩要與詩人背景和環境來看,可惜這詩人太多我還是不太懂。而且他去年進了京,就再也沒人跟我一起論了。”他眼神在程行禮臉上流連須臾後,說:“知文你最喜歡誰的詩?”
“這太多了,詩有千年。作大詩的人就像天上的星星,我每個都很喜歡。”程行禮頓了頓,還是給出一人,“譬如李義山的詩,詩文清澈動人猶如天然,内裡直抒胸臆。”
從前鄭郁在家時,對拓跋瑛簡單講述過詩人的身份與身世,這讓拓跋瑛在此刻沉吟許久後,微蹙眉道:“可他的滿腔抱負和才情并未讓他在朝廷中得到重用,也是可憐。說來這人也是平生不幸,少時住令狐家,與令狐绹之父令狐相公可謂知己。可惜後來他因牛李之争不慎被牽連,與令狐家決裂。飽受颠簸流離之苦,又因種種緣故遊離在中央之外。哎!這朝廷裡的神仙打架最後卻是凡人百姓遭殃,他着實凄慘。”
屋外的蟬尚在輕鳴,程行禮垂眼默默聽着拓跋瑛的話,清亮的茶水映出程行禮黯然無光的眸色。
屋内一時安靜的不同尋常,拓跋瑛意識到許是自己說錯了話,但他不太能明白。程行禮很喜歡李商隐,那為什麼聽到李商隐的事迹,會突然沉默?難道是他哪裡說錯了?
“知文。”拓跋瑛拿了張書寫的黃紙說。
聽拓跋瑛呼喚,程行禮回神,笑着看他,說:“怎麼了?”
看人笑了,一向大大咧咧的拓跋瑛隻以為這場尴尬過去了。
黃昏落在拓跋瑛側面,在他流暢俊朗的臉上帶起一片金黃影子。
拓跋瑛見程行禮笑,臉忽而紅了,移開視線,手裡抓着筆杆,緊張地說:“你漢字是不是寫得很好看?”
字寫得不好,連進士科的門都摸不到。尤其是讀書出身的漢人,程行禮哭笑不得:“還好,能看。”
“我每次給郡王寫文都用室韋語,他讓我用漢字。但這麼大的永州,我就找不到幾個字寫好看的。”拓跋瑛垂眸道,“你能不能教教我?”
程行禮有些驚訝,猶豫道:“我怕教不好你。”
“怎麼會?”拓跋瑛湊近了些,笑着說,“咱們狀元郎有什麼不會的?你一定比鄭九還要厲害。還是使君覺得我太粗笨,不值得教。”
“怎會。”程行禮趕忙辯解道,見拓跋瑛确有誠心向學之念,不好拂去此等,便說:“我不善教人,若有不對之處,可别見怪。”
拓跋瑛道:“不會的。作為回禮,我教你室韋話,不然有時候鄭岸罵你,我都怕你聽不懂還當作樂呵話呢。”
程行禮鋪好紙張,想這個情況極有可能發生,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