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兒知道?”鄭岸在廊下的欄杆上坐着逗猞猁,故作鎮定道,“也就元青缺德把馮蘊吊起來,我被他打傷挺屍了會兒這件事。不過我想可能是後面他兒子不見,那時候氣急攻心所以才病了吧。”
“元青這人出現在悲望山的事,我派人去查了。隻是程行禮兒子怎會不見了?”鄭厚禮了解鄭岸那點子爛脾氣,人家好端端帶着的兒子,會無緣無故不見?
怕是鄭岸在中作梗。
鄭岸淡淡道:“我怎麼知道?後面不是找回來了嗎?再說了,那又不是我兒子,我難不成還要把他栓我腰帶上嗎?”
鄭厚禮:“……”
“做父母官的,理應對百姓懷有自生的愛護,他隻是不算你血親上的兒子。”鄭厚禮捋胡笑道,“但在倫常官民上,他就是你兒子。”
鄭岸:“歪理。”
鄭厚禮和藹道:“老百姓這一輩子除了自身州縣還能去哪裡?在他們眼裡,上頭的官就是他們的爹娘,隻有上官愛民如子、清正廉明,他的日子才會好過。相反,若沒有百姓,那咱們泱泱大國上百萬的兵士誰來養?”
鄭岸向來聽不懂這些孔孟之道,隻摸着猞猁頭含糊應着。
眼看鄭岸沒多大興趣,鄭厚禮就忍不住細細勸解:“你将來要承我的爵位,屆時不管是在平盧還是其他地方做官,都要記住,你不是百姓的爹娘,百姓才是你的爹娘。沒有他們,何來的你?現在這孩子還小,算是你兒子,将來長大了為國出力、納賦稅,算是你爹娘也算你兒子。”
鄭岸感覺自己頭都被繞暈了,滿腦子爹娘,敷衍道:“知道了,爹。”
“知道就好。”鄭厚禮瞥了眼懶散流氣的鄭岸,放下書起身道,“我知道你明日下午沒事,也不去軍營,跟我去探望下程知文。”
鄭岸頓時站起,無法接受老爹去探望生病官員的事,難以置信道:“瘋了吧?!爹你什麼身份?他什麼身份?他又不是什麼大病,有什麼好看的?!”
“是你不想去吧?”鄭厚禮眯起眼睛笑道。
鄭岸長籲一氣沒說話,眼中那抹煩躁出賣了他的内心,他昨日又不是沒找過程行禮說話,可惜對方對他愛答不理的,他才不想去熱臉貼冷屁股。
半晌後,鄭厚禮朝猞猁招手,肅聲道:“二寶,過來。”
猞猁本匍匐在鄭岸腳邊,聽得鄭厚禮呼喚,直愣愣跑過去,圍着鄭厚禮不停搖他的短小尾巴。
“兵士說,是你誘騙他兒子跟二寶玩鬧,所以才失蹤的。”鄭厚禮音色冰冷,那雙曆經風霜和血肉鋼鐵洗禮的眼睛看向鄭岸,肅聲道:“對嗎?”
鄭岸愣了下。
别看鄭岸對鄭厚禮言語多戲谑,時常玩笑,可他心裡對鄭厚禮還是怵的。他們家的榮辱與功名都是鄭厚禮赤手空拳、跑馬幾天幾夜差點死在雪地裡掙出來的。
這些年,鄭厚禮性子沉穩了些,不在急躁。
可就是這樣,鄭岸才越擔心,這個家裡曾經有弟弟和母親在,如今隻剩他倆,鄭岸覺得鄭厚禮大多數時候都像一頭沉睡的狼,安靜卻又很危險,因為你不知道下一瞬是不是會死在這裡。
“我跟你去就是。”鄭岸不情不願地說,心想程行禮會願意看到他嗎?
拐杖落在石磚路上,鄭厚禮走到鄭岸身邊,乜斜他:“你的性子不要這麼躁,尤其是對程行禮時。”
“他是你兒子,還是我是你兒子?”鄭岸小聲埋怨,“爹,你是不是老糊塗了。”
鄭厚禮聽得這話撈起拐杖想砸鄭岸屁股,豈料鄭岸動作比他快,一個原地後翻進了廊下朝他笑嘻嘻地說:“沒打到。”
鄭厚禮扶額無奈:“整天不幹好事,頂嘴比誰都快。”
鄭岸想起山洞裡的那段绮情的歡愛,挑眉笑道:“誰說沒有?”
他幹過好事,程行禮就是好事,他幹過。
友思蹲在木籬外,抱着灰兔聚精會神地看雞崽啄食。清淨院内響起幾聲從主屋傳出的咳嗽,那是程行禮的聲音,友思想進去時,門外又響起砰砰的急促敲門聲。
廚房那邊,董伯正在猛火炒菜,鍋碗瓢盆噼裡啪啦的應該是聽不見這聲音,友思想了想去開門。
可惜他還沒摸到門栓,不太結實的木門就轟的一聲遭人一腳踹開。
突然大開的木門撞到友思,他後退幾步摔在地上,頓時鼻血豎流。
友思也不擦鼻血,隻怔怔看門外站着幾人,為首的是方才踢門鄭岸,身後是一個面容與鄭岸相似卻和藹威嚴的……老爺爺。
鄭岸平視院内,叉腰不解:“人呢?!怎麼連他那個啞巴兒子怎麼都不見了?”
友思鼻血已流到灰兔身上,眼神清明但并不語。
鄭厚禮在鄭岸身後看到地上一臉淡定的友思,打開礙手礙腳的鄭岸,大聲道:“滾開!被你踹到了!”
鄭岸被老父親一掌扇倒,啊的一聲撞在門上。
鄭厚禮拿出攜帶的絲帕給友思捂住,并讓他仰頭,又把灰紅兔子丢到地上。
門房這邊的轟聲讓董伯慌慌張張跑了出來,看到鮮血直流的友思,拍腿大叫擠開鄭厚禮,大喊:“哎呀!這是怎麼了?”
數名兵士進這方寸院内,氣勢陡然緊張,桀骜不馴的鄭岸顯然不會承認他的錯誤。還是鄭厚禮微笑着陳述了遍經過,并說明了此行來意。
董伯此生見過最大的官也就程行禮舅舅,還未見過名滿天下的鄭厚禮一時有些愣住,鄭岸看這老管家呆滞了會兒,傲然道:“程知文呢?我爹來找他的。”
董伯這才反應過來,抱起仰頭止血的友思朝廳内跑。
邁進廳内才發現面色紅潤些的程行禮已穿衣坐在榻上,應是聽見響聲從床上起來的。
程行禮說:“誰來了?”
董伯答道:“北陽郡王。”而後又補充道:“還有他兒子。”
程行禮看了眼血流不止的友思,朝門口走去,歎道:“你帶友思下去,我去迎。”
院中,鄭厚禮小聲數落着鄭岸行事沖動,怎麼就把人家大門和兒子踢壞了。
鄭岸則一臉不屑,食指揉着被撞紅的挺鼻,反駁道:“我說我不來,你非要讓我來的。”
氣得鄭厚禮又要上拐杖打,鄭岸靈巧的側身避開。
程行禮就是這時候來的。
“郡王降寒舍,下官有失遠迎。”程行禮叉手作禮,誠懇道,“實在該罰,還望郡王恕罪。”
鄭厚禮眉心微動,笑着扶起程行禮,說道:“是我突然造訪,怎會是你的不是?我今日來是想着前兩日狩獵,鄭岸這小子怕是有所得罪,讓你生病了,所以帶他來給你賠罪。”
“豈敢豈敢。下官從長安遠至永州,沿途上千裡,身體勞苦一時未消,又不知身體好壞,逞強去了狩獵。”程行禮垂眸溫柔道,“以緻風吹熱汗,将那車馬勞苦催發,勾起風寒發作。歸根究底,乃是自身不知青天高黃地厚,血肉亦生病災的原由。這一切與世子無關,望郡王勿動怒意以傷父子情。”
今日程行禮說的這番話,才完全讓鄭厚禮明白為什麼皇帝要派這麼個人來永州。看上去溫柔儒雅,通情達理,内裡卻是個剛性子,圓滑話說的比那舌頭能繡花的中書令還好聽。
這樣一張嘴,别說皇帝說不過,他鄭厚禮也說不過,難怪鄭岸那胸無點墨的跟他吵架吵不赢。
人雖是貶官,但确實皇帝親敕,一個心情不好上書長安,那就真沒臉了。
“該罰還得罰,不以規矩不成方圓。”鄭厚禮笑着拍拍程行禮的手,轉頭朝鄭岸冷冷道:“鄭岸,跪下認錯。”
在外人面前,鄭岸不敢忤逆鄭厚禮的威嚴,徑直撩袍跪下,叩首三拜:“使君,是我行事魯莽不知分寸,請您見諒。”
“豈敢豈敢,快快請起!”程行禮想去扶起鄭岸卻被鄭厚禮攔住,鄭厚禮道:“錯了就要認,也要罰。”
鄭岸以為事完了,支起一膝預備着起身時聽鄭厚禮嚴肅道:“我讓你起來了嗎?”
鄭岸:“?”
“給我跪着。”鄭厚禮冷冷道。
鄭岸不能違拗,放下膝蓋問:“跪多久?”
程行禮想勸可鄭厚禮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拉着他進廳,肅聲道:“跪到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