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廷任命鄭厚禮為平盧節度使,罷仆固雷為岡州刺史的敕書就到了。
敕書由中書令親寫,上說仆固雷與戶部尚書貪污國庫錢财上百萬,又在朝廷追查稅錢之際派人殺害戶部尚書。種種理由之下,皇帝貶他為岡州刺史。
敕書一到,鄭厚禮與程行禮才知,原來皇帝或者朝中人比他們還要先一步決定好了仆固雷的生死。
鄭厚禮與馮平生、程行禮等人商議先回永州,入京後将仆固雷所弄的貪污軍饷之事上報天子。而營州才離了仆固雷,内裡賬冊雖有程行禮與馮平生幫忙理,但還是亂,鄭厚禮就隻得先讓馮平生在營州打理。
程行禮回永州掌管民政事宜,連着三日下來,才将這一切事務都打理清楚。
清晨時分,修養好身體的程行禮坐在榻上喝茶,看鄭岸收拾着這幾天屋裡的零碎東西,說:“聖上果然任郡王為平盧節度使,如此一來雖然先前的兵馬出道去了盧龍那邊,但北方的封疆大吏自此就隻有郡王一位了。疆域大國,邊疆尤為重要,聖上這是信任郡王呢,以前聖上還說要是郡王有女兒的話,定要為在皇子們裡擇個仁愛寬厚的兒子聘她當王妃,足可見聖上對郡王的看重和喜愛。”
那敕書上不僅任鄭厚禮為平盧節度使、營州都督、葉護等,還升了鄭岸的官,現他自己已是平盧都知兵馬使、營州司馬等。
鄭岸收拾好兩人的衣服,坐下,喝了口茶,不耐煩地說:“加封就加封呗,還讓我們進京,有什麼好去的。”随後又很是嫌棄地說:“皇家又什麼好的?皇帝信任我爹、喜愛我爹跟我們家的女兒有什麼關系?”
程行禮說:“家族榮耀全系郡王一人難免單薄,聖上也是想賞賜恩寵鄭家,聯姻子女好鞏固郡王在朝中的地位罷了。”
鄭岸斂眉想了想,說:“我家能有今天的榮耀全是我爹打的,真要鞏固地位和賞賜恩寵。那皇帝怎麼不直接點,睡我爹去?也不用給子女們亂點一通鴛鴦。”
程行禮:“…………”
“應淮兄,你這真是瘋話!”饒是程行禮這好脾氣的人,也不忍呵斥,哪有開君父和親生父親玩笑的!
鄭岸真是不像話!
可鄭岸卻不以為然,說:“哪裡瘋了?!男人坐朝堂擁嬌妻美妾,卻要把女兒姐妹送進宮做别人的嬌妻美妾,她們一旦受委屈,親爹親哥親叔伯都要勸她為了家族榮耀忍一忍。要我看男人們要是真有本事,就自薦上龍床,讓他們也忍一忍屁股算了。”這話簡直是個強硬道理,他盯着程行禮說:“草原上的規矩,隻有無能的男人才會把女人送到别人那裡受委屈,自家女兒不在乎倒要在乎那些摸不着看不見的榮耀身份和髒兮兮的臭男人。”
一通語言說的程行禮振聾發聩,自古皇族的姻親就與臣子們分不開,王朝傳下都是這樣,權勢更疊皆出血統,他默聲許久後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是我言詞失禮了,不過你我都是男人,想來也有沾權臭的一天。”
“那也是百年後的事,史書愛怎麼寫怎麼寫。現在你我多洗兩遍澡,不就香了嗎?”鄭岸笑了下,但很快又煩起來,坐在榻上說:“我還是不想去長安,那裡的男人渾身上下透着一股酸臭味。”
“說來,上次勝高麗,聖上的意思是等年底進京一并獎賞,但現在升了官威望又上一層樓,難免要對軍事布防看重些,所以宣父子同去。”程行禮開解他,說,“四月出發,在京裡怕是要住段日子,回來最早都八月底了,也來不及十月廿五的朝集使入京,所以今年就去這一次。”
鄭岸撇了撇嘴,還是不太高興,冷峻眉宇戾氣不減。
程行禮又道:“今春鄭九未按禦史台風俗出京,而是留在長安,應淮兄去不就能見到他了嗎?若是真年底去,秋季禦史台又要按察僚規矩出京,鄭九要是被派到劍南、嶺南一帶,明年春說不定都回不來,所以這次去也算天時地利人和。”
聽程行禮這麼一說,鄭岸心裡那股子郁悶勁小了些,但他還是不想走。準确來說是,這次去長安少說也要三個月,那這期間,程行禮和拓跋瑛會不會又一起洗澡什麼的,萬一洗着洗着洗出什麼感情來,那怎麼辦?
為此,鄭岸在回永州路上主動承擔起照顧程行禮的責任。這讓鄭厚禮與多汪對他産生深深的懷疑,懷疑他是不是被鬼上身了還是被大仙勾了魂兒。
田野穹廬之下,兩人看鄭岸捧着幹糧去找程行禮的搖尾巴稀罕樣時,多汪好奇地問:“大郎有對大哥你這樣過嗎?”
鄭厚禮緩緩搖頭,說:“沒有,不給我惹事就不錯了。”
“他是不是……”多汪面色猶豫。
鄭厚禮僵硬地轉頭看多汪,多汪接着說:“失魂了?”
“看上去倒像被山怪勾魂了。”鄭厚禮劍眉深鎖,“難道他腦子又犯病了?”
多汪說:“會不會是喜歡使君?”
鄭厚禮頓時露出個被雷劈的表情,愕然道:“程行禮眼光沒那麼差吧?能忍受他的唠叨?”
說完他認真地觀察了程行禮和鄭岸的相處,程行禮細嚼慢咽地吃幹糧,舉手投足斯文儒雅,讓人有種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反觀鄭岸,他并不想看。
這鮮明的對比,讓從小被鄭家兩兄弟折騰了二十多年的鄭厚禮,心中突然湧起種别人家的孩子真好的感覺。
“有些人吧。”多汪高深莫測道,“就喜歡與衆不同的人一起玩,所以使君那樣性子好的人,說不定真能忍大郎的胡作非為。”
鄭厚禮:“是嗎?”
多汪說:“有些人,就喜歡與衆不同的。”
直到許久許久許久許久許久以後鄭厚禮才明白,多汪說得是真的。
回永州時間不用着急,一行人走走停停的,路上鄭厚禮也會帶程行禮在草原上走走。因此一到夜間,程行禮就困累得不行。
隊伍在村莊裡休整,鄭岸見程行禮日間累了,就端了盆熱水進來,說邀請他一起洗腳。
一副當家主君樣的鄭岸坐在炕沿,見程行禮還在磨磨蹭蹭的洗臉,晃着雙腳催促:“你快點,水涼了!”
“來了。”程行禮急忙洗完臉坐在炕上,說:“你先洗就是,不必等我的。”
鄭岸試了下水溫,往裡面加了點熱水,說:“就要等,你能拿我怎麼着?”
刺頭話程行禮選擇不答,腳試了下水立馬懸空,說:“好燙,加點涼水吧。”
“不燙啊。”好不容易坐下的鄭岸懶得動彈,且泡腳這事就要越燙越好,于是臉不紅心不跳地把一雙腳沉進盆裡,重複道:“不燙。”
彼時天未黑全,程行禮看鄭岸浸在水下的腳有些泛紅,笑着說:“應淮,這裡隻有我跟你,你不要勉強,把腳拿出來吧。”
“真不燙,不信你試試。”鄭岸非常認真地說,誠懇的眼睛都不帶眨。
程行禮見鄭岸說得誠懇,就半信半疑地将雙腳踩入水中,方入水時的溫度不燙能接受,但不過須臾刺熱感就從腳心蔓延。程行禮想退,鄭岸卻将他的腳踩進熱水裡。
借着鄭岸長臂一伸把他箍在懷裡,死死踩住他的腳,說:“别動,熱水泡腳效果最好了。”
程行禮驚道:“這也太燙了!”
鄭岸哦了聲,松腳。得了自由,程行禮立馬把腳伸出來懸着,鄭岸笑了下,輕松地把他報到并着的腿上坐着,說:“你靠着我有力,不會掉下去。”
鄭岸很有分寸,沒把胸膛貼上來。可程行禮還是覺得怪怪的,撐着炕沿想挪下去,卻有雙手為他捏肩,同時還控制着他想逃的行為。
“你做什麼?”程行禮嘴上不理解,可溫厚的掌心力度很是舒服。掐揉把散地将他疲累按了下去,頓時心裡那點不舒服也消失了。
鄭岸看程行禮身體比嘴巴誠實,整個人放松許多,笑着說:“怕我的好程使君累了,給你捏捏,這水真不燙了,快下來。”
身體的舒服讓程行禮眯起了眼睛,試探地把腳放水裡,說:“照我們如今的腳程,到永州還有多久?”
鄭岸用心用力地伺候着程行禮,手上不停嘴上也是:“本來後天就能到,但我看要多等一天。”
水盆裡的腳輕輕地把熱水拂在程行禮腳背上,一下又一下,不挨上隻是澆來熱水。
程行禮被這動作弄得舒服,慵懶地問:“為什麼?”
肩上動作停了,程行禮聽身後人說:“再不遠就是小陽山,周叔一家在,我爹和我都要去祭拜一下。”
“周尚書眠與小陽山,師傅跟我說他是個頂好的君子,若非黨争他也不會被貶。”程行禮說,“應淮,我能去祭拜他嗎?”
鄭岸長長的籲了口氣,笑着說:“當然。”
小陽山靈氣充沛,風景秀麗,并不像悲望山的地勢那般險峻。
涼爽宜人的夏日陽光裡,程行禮三人在燕語莺啼的矮坡林邊下馬。因周錫一家皆是漢人緣故,鄭厚禮為他們招魂入土為安,一座肅穆寂靜的五滴水大墓入在眼前。
程行禮見其墓碑上書大雍故尚書周君錫之墓,墓碑另一邊稍次位序的寫着程瑛及周萱的姓名。
一家三口,皆招魂葬此。
“今年事兒忙,清明都沒來得及看你們。”鄭厚禮将買來的美酒、彩綢玉钗、甜羹蜜食擺在墓前,點香燒紙,而後長長地歎了口氣,“賢弟去世,也二十二年了。”
親友墓前,鄭厚禮這樣的沉穩性子在這刻說不出什麼,隻把眼神給向鄭岸。鄭岸意會,可面上卻有些猶豫,鄭厚禮頓時喝道:“禮數都沒了?往年怎麼教你的?”
噗通一聲,鄭岸跪在周家墳前,拱手拜道:“晚輩鄭岸請世叔嬸娘安,願二位在泉下安好,白頭偕老。也願萱妹早登極樂,來世太平。”說罷他小聲地跟鄭厚禮說:“清明那天我來掃過墓了,在程行禮面前,我還是不要叫嶽父嶽母了,免得被他看笑話。”
鄭厚禮沉浸在悲傷裡,聽聞鄭岸來掃過墓,心情好了些,并未發作隻等回去收拾他。
“你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哪有祝去世夫妻在地府白頭偕老的?”細品覺得兒子說的話奇怪,鄭厚禮瞬間怒道,“他們要投胎的!投胎!鄭岸你個白癡!”
鄭岸立馬改口:“那我祝叔嬸來世還做夫妻,白頭偕老。多生子嗣,二女牙牙學語做天妃,五男雁雁成行進殿堂。”
鄭厚禮:“……”
這勉勉強強能說去的祝願說完,鄭厚禮一腳踢走鄭岸,把程行禮往墳前一帶,說:“士業,這是永州刺史程行禮,跟你一樣是江南人士。”随即用很不理解的語氣說:“你說你們哪兒是不是風水不好?怎麼做狀元的人都要經曆貶官這一遭?你們哪兒或許墳有問題,還是葬樹上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