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小村莊,土牆有被大火燒過的黑痕,樹與泥土地上濺着血,幾具百姓殘屍和胡人屍體暴露在陰天下。
“百姓在哪兒?”程行禮問。
拓跋瑛指了下左邊的街口,程行禮會意扶着他走。
兩人跌跌撞撞,期間摔了好幾次。但程行禮還是一言不發地扶起拓跋瑛,沿着牆尋找百姓。
但兩人還未走到土街轉角,那邊就已傳來怒喝暴聲。緊接着一條狼倏然竄出,兇狠地朝兩人撲來!
程行禮握緊長刀,瞅準時機,毫不猶豫地斬斷狼頭。可還未松口氣,跟着狼來的胡人發現兩人,箭比人先到。
數支冷箭破空而來,程行禮迅速反身将拓跋瑛壓倒護在身下。
拓跋瑛緊緊抓住程行禮的手,低聲道:“我連累了你……咱們要一起死了。”
“那去地獄還是天上?”程行禮哽咽道。
胡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拓跋瑛手扣進程行禮的指間,緊緊牽着,笑道:“有你在,去哪兒都可以。”
馬蹄聲響,長弓連箭之聲如流星破雲般發出,突然身後傳來幾聲慘叫,而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程行禮預想之中的疼痛并未襲來,他回頭看去。
隻見一神情肅穆,劍眉星目,身姿飒爽的黑甲将軍騎在匹油光水亮,膘肥體壯的紅鬃馬上。手持虎皮金柁大弓,駿馬起落間,長弓連珠箭出,一箭貫穿了撲來的最後兩人。
馬背上的身影遮去陰天,黑甲光亮,珠連紋披風飛揚在空中。将軍利落地抽出馬背箭囊裡的箭,挽弓,箭無虛發的射中或連射每一個胡人。
街口策馬來的兵士跟着将軍,不多刻就将這些胡人收拾了個幹淨。
程行禮和拓跋瑛看這人,宛如神将降世,英武潇灑。
“将軍,這些人怎麼處置?”兵士喊道。
述律綽收弓翻身下馬,說:“校尉以上就地砍頭!校尉以下押回軍營,軍法處置!”
兵士應聲退下,述律綽伸手拉起程行禮,看見滿身血污的拓跋瑛後,說:“你倆沒事吧?”
程行禮正想開口,卻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述律綽趕忙接住他,兩名兵士過來扶起拓跋瑛,他說:“百姓怎麼樣?”
述律綽将程行禮打橫抱起,說:“救出來了,除了縣丞死了,其餘百姓沒事。”
拓跋瑛微微颔首,述律綽抱着程行禮上馬,說道:“先回去吧。”
混沌之間,程行禮彷佛又回到了那間屋子。胡人粗糙刺人的手遊在腿上,鼻間沖入令人不适的濃重汗味,肌肉的疲累讓他推不開覆壓在身上的重量。
無邊的黑暗空洞,讓他抓不住任何靠點。數年光陰裡,他本已學會獨立生存隐藏情緒,可在這時,他又貪心的想有個人幫他推開那座山。
帶他走出去。
夏雨聲霖霖,程行禮醒了,看到四榮在床邊看書。想叫他,但嗓子生疼,便踢了下被子發出動靜。
四榮頓時發覺,連忙說:“郎君,你醒了?”
程行禮點點頭,用口型說了個水。
四榮會意,立即給他倒了碗熱茶,并朝門口喊道:“我家郎君醒了!”
門外應了聲。
熱茶下肚,程行禮好了許多,力氣也恢複不少,看了眼雨天,說:“拓跋瑛呢?”
“參軍在隔壁還沒醒。”四榮答道。
程行禮說:“他傷得重嗎?”
這幾月相處四榮多少能看出拓跋瑛是個好人,這時不免悲傷,哭着一張臉說:“肋骨斷了好幾根,箭插得深,手都差點廢了。頭上還有好多口子,身上全是淤青,比郎君你傷得還重。”
他歎道:“郎君你躺兩天就醒了,真是神佛庇佑。”
“我去看看他。”程行禮心驚肉跳地聽完,說着就要下床。
四榮趕緊把他按回床上,說:“郎君你别瞎折騰,先養好自己才是。而且大夫說了,參軍底子好,沒多大問題,最慢後天就醒了。等明天你休息好些了,奴婢陪你去。”
程行禮卻說:“他是為了我才受傷的,我不去看看怎能安心?别攔我。”
四榮想阻攔,可遇到這種事的程行禮也不是好說話的,争執片刻後四榮攔不住隻能扶起程行禮出去。
拓跋瑛就住隔壁,程行禮見他身上纏滿傷布,臉上淤青不散。紅腫的皮肉腫得老高。被救回來的時候,拓跋瑛的箭傷已跟肉粘在一起,挖了爛肉才取出箭。他身上還有及其嚴重的内出血,述律崇找大夫用遍了靈藥才把他從死人關裡拖了回來。
程行禮摸着拓跋瑛的手,冰涼涼的,沒有溫度。程行禮趴在床邊,守了他兩個時辰。期間喂了藥,再三确認沒有危險後才離開。
回到帳中,程行禮問四榮這是什麼地方。
四榮答這是巫闾守拙城的軍營,前兩日自己通報了義縣縣令洪水的事,但等他們趕到白狼河邊時,百姓與程行禮等都被胡人擄走了,于是義縣縣令寫信給巫闾守捉城的将軍述律崇。
快馬不過半日,述律崇就得了信,毫不猶豫地飛鴿給正在帶軍拉練的述律綽。述律綽這才在危險關頭趕到,蕩平賊寇。
四榮聽說程行禮被救,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巫闾守捉城。
關于那些胡人身份,四榮答不上來。
外面兵士來來去去的整齊腳步,讓程行禮心安不少,就在這時,營帳被掀起,述律崇父女走了進來,四榮見此退下。
程行禮想起身迎接,卻被述律崇一個快步按下,說:“使君才醒,别動。”
程行禮看了眼述律崇,又看向述律綽,颔首道:“多謝将軍營救百姓,也謝将軍救我與拓跋性命。”
“當兵的本就要保護百姓,這有什麼好謝的?”述律崇笑道,“再說了,你要出了什麼事,大哥可是會怪我的。畢竟現如今整個遼東大地都是大哥管轄,這時候我可不能丢他的面。”
程行禮點點頭,說:“那些賊子是平盧軍?”
述律崇答道:“是平盧及附近幾個守捉城的兵,聚在陽師鎮,誰都不知道。他們原是契丹乙失革部的人,當了兵沒少作亂,沒想到這次仆固雷被貶,他們失去倚仗就把主意打到百姓身上。”話語停頓了會兒,他歎道:“半個多月前,他們開始劫掠周邊百姓。最後聽說永州刺史在義縣修橋,就趁雨季來前鑿了白狼河,逼百姓出走,想綁架官民朝我們要錢,遠走塞外。”
程行禮想難怪那夜水勢大漲,原來是他們動的手腳。
“一群混賬!”他肅聲道,“将軍會如何處置他們?”
述律崇道:“軍法處置,使君勿要擔心。”
各軍有各軍的規矩,治軍不嚴,心性仁慈,則三軍不服。程行禮聽到這個結果,點頭道:“軍中一切自然都聽将軍的。”
這時帳外有兵報事,述律崇讓程行禮好好休息才離開。
述律崇走後,述律綽搬了張胡床,坐在程行禮對面,說:“身上還疼嗎?”
程行禮笑着搖搖頭:“不疼。受了傷不能給将軍揖禮緻謝,還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