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瑛這個朋友,程行禮從一開始就不抗拒他。心酸和痛苦被這個擁抱壓了下去,忽而,木門遭人推開但又迅速關上。
門外的鄭岸啞着聲音說:“天色不早,拓跋瑛該走了。”
拓跋瑛放開程行禮,起身說:“确實,我該走了。”
那糾結的一大步邁出,程行禮心情好了許多,說:“我送你。”
拓跋瑛說:“不用了,你先休息。”
“休息得很夠了,再躺就麻了。”這一院子裡人,程行禮沒什麼可說話的,不是雲裡霧裡的兩人,就是半生不熟的仆固雷,以及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再不然就是犟驢脾氣的鄭岸,拓跋瑛來的這一趟,讓程行禮說出了心裡的話,人也開始打趣起來。
拓跋瑛瞥見門口沒離去的人影,點頭答應了。
程行禮開門,發現鄭岸雙手環胸地站在門口,活像頭巡視領地有無被他人标記的狼。
“你送他?”鄭岸努力忍下心裡要爆出來的脾氣問道。
程行禮說:“嗯。趁天色還早,他回邕安縣還來得及。”
這話出,鄭岸臉色才好看了些,轉身離去。
這主屋的門一開,院裡忙活的人都看了過來。程行禮朝他們一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瑤姬牽着友思走過來,說:“躺這麼久,想通了?”
程行禮說:“想通了,姨娘。”
拓跋瑛也趕忙道:“姨娘好。”
瑤姬瞥了眼拓跋瑛,冷哼一聲,随即用最和善溫柔的面容看向程行禮,說:“元青出門給你找藥去了,那藥能治好你的手腳發冷的毛病。”
“多謝姨娘。”程行禮知道這病說的是營州和小蒼山時差點要他命的寒症,忙拱手道。
瑤姬怔了下,說:“沒什麼謝不謝的,雲玑就你這麼一個孩子,我也該放下了。”
程行禮瞧着手裡的陽光沒說話。
“叔,你要走嗎?”友思松開瑤姬,牽着拓跋瑛的手晃,“不陪我玩會兒嗎?”
拓跋瑛笑道:“等回了永州,我在陪你。”
友思頓時不高興了,抱住拓跋瑛不放,大喊:“不要!我就要現在你陪我!你别走!!!”
天知道這些日子,他跟史成邈都玩不出花了,可院裡的人他每個都惹不起,好不容易來了個脾氣好還會事事遷就他的拓跋瑛,他才不要放手!
于是乎,友思拿出了這些日子他跟史成邈學到的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整個院子都是哭聲。最後見程行禮還不答應,就直接在雪地裡打滾,哇哇大喊:“不走嘛!不走嘛!”
程行禮扶額無奈,心想這段時間友思跟着史成邈,學了些撒嬌本事,要不是外人有兩個,他真想請友思吃頓戒尺炒肉,說道:“叔父家中有事。”
“沒有沒有!”友思還在地上裡滾,“這裡到永州要很久,叔父回去做什麼,馬上要過年了,把年過了再走嘛!”
瑤姬聽不得小孩子哭,回屋躲清淨了,仆固雷在廚房打給他扣了盆灰的史成邈。鄭岸在院裡劈柴,眼神不時打量着程行禮,想上前可又想看程行禮的選擇。
程行禮實在不知道,友思怎麼會有那麼多精力,溫和着勸他,可這樣小孩子又會更撒嬌。
一向好脾氣的程行禮氣了,直接不管雙手交疊腹前,站在院裡冷漠地看兒子在地上滾來滾去撒潑打滾哭。
這時元青回來了,一進院子就看友思抱着拓跋瑛的腿哭,鼻涕眼淚快在臉上凍出碴子了,說:“怎麼了?”
拓跋瑛适才進院時見過元青,知曉真相後,對他很恭謹:“前輩好。”
元青眼睛比前幾日好了許多,琉璃瞳孔看得人了,朝拓跋瑛點點頭。見程行禮站在院裡,便知他想開了,說:“站在院裡多冷,行禮不帶你朋友進屋坐坐。”
“才坐完出來,我送他回去。”心事翻過,程行禮又恢複了以前那副溫和樣子。
友思哭道:“不走嘛!叔父,你别走!都要過年了,來都來了。”
元青看友思哭的這樣傷心,心下不忍,朝拓跋瑛說:“若是你不嫌棄飯菜,不妨留下來陪友思玩幾天吧,這兒離營州還有點遠,别走了。”
院子裡,劈柴的鄭岸一斧頭劈歪了,心煩問道:“那他跟誰睡?”
這院子不大,隻有兩間房,主屋是程行禮三人,小屋是元青和瑤姬,仆固雷帶着史成邈睡在有小火炕的廚房,當然這是史成邈自己要求的,這樣他晚上餓了方便吃東西。
友思抹開眼淚,說:“我把我的地方給叔父分點,他跟我們一起睡。”
鄭岸:“……”
這個我們讓拓跋瑛環視兩圈院子才反應過來,他們三一直睡一起的,那他豈不是要跟鄭岸一起睡?
程行禮頭疼得很,說了句都行又進屋了。
留下院裡笑嘻嘻的友思和一臉幽怨的鄭岸、拓跋瑛。
晚上在廚房吃飯時,案上幾人表情各色。除了一直長不大的史成邈和友思吃得歡,幾位大人都怪得很,因為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腥味。
仆固雷見幾人捧着碗不動筷,怒道:“你們吃不吃?!不吃我倒了!”
瑤姬皺眉道:“說話不那麼大聲會死啊!吵着我了。”
元青歎道:“這菜誰做的?怪怪的。”
程行禮看向仆固雷,這做飯的事都是他跟元青換着來,但今天案上這菜黑乎乎的,看不出是個什麼,味道還有些刺。
仆固雷怒道:“鄭岸那小子做的,我會做這種?”
拓跋瑛夾了一筷子品嘗,見衆人用眼神詢問自己,許久後勉強笑道:“沒放鹽,我去讓他放點鹽。”
說着就把那碗黑乎乎的東西端走了,那晚東西一走,腥味也淡了些。
“多吃點,你看你躺了那麼久都瘦了。”瑤姬夾了塊羊腿給程行禮,說:“等過了元宵,我帶你去見雲玑。”
程行禮愣住,一時說不出話。
元青說:“她在冰棺裡。”
程行禮明白了瞬間眼尾泛紅,瑤姬厲聲說道:“不準哭,我們家的孩子可不是水做的。”
聽得這話,程行禮深吸一氣把酸苦逗憋了回去。
這時竈台那邊傳來聲瓷器摔裂的聲音,鄭岸一臉黑灰地端着盤魚頭貼餅子在程行禮身邊坐下,拓跋瑛還是端着那盤黑乎乎的歸了位。
魚是元青買的,仆固雷做的。
程行禮這幾天沒什麼胃口,一見這色香俱全的魚頭貼餅就大吃起來。
拓跋瑛細心地把魚刺剃了,放在友思父子和史成邈碗裡,說:“沒想到節度使您還有這門手藝。”
朝廷斥責的平盧節度使仆固雷死在貶官路上,面前這人用的什麼身份,拓跋瑛也說不出,隻好依舊例稱呼句。
“行軍打仗的,什麼都得會。”仆固雷吃了口菜,但瞬間臉色難看起來,猛喝兩口酒後指着那盤黑乎乎的東西,說:“鄭岸,你小子做的什麼?!好難吃!”
鄭岸說:“沒有啊。”他夾了筷黑菜吃,一臉真誠道:“好吃得很,你是不是喝大了?!說酒話冤枉我?”
仆固雷捅了下離他最近的元青,說:“你試試。”
元青:“不!”
“我試試。”瑤姬這人就喜歡與衆不同的,吃了口後放下筷子,起身連筷帶盤子扔了出去。
衆人:“……”
大家被她這動作驚得靜了半晌,瑤姬坐下,元青給她遞了雙筷子,看寶貝侄兒還在震驚,她說:“吃啊!看我幹嘛?!”
程行禮想那到底是什麼,很難吃嗎?便問最開始試過的拓跋瑛:“不好吃嗎?”
這話落在鄭岸耳裡,他迅速強行分開兩人,擠走拓跋瑛說:“拓跋舌頭有問題,什麼都說不好吃,你别信他。”他把仆固雷做的菜一摞山似的堆在程行禮碗裡,說:“快吃快吃!别說話。”
吃完飯,鄭岸和拓跋瑛洗碗,友思和史成邈在院裡讓仆固雷給他們堆雪人。程行禮被瑤姬和元青盯着喝了許多倒胃口的藥,兩人對着那藥時不時用古語交談,弄得程行禮有些擔心難道自己治不好了?最後他實在是喝不下了才被放回屋。
回屋前,瑤姬說了通稀奇古怪的話,還說可以把友思抱到她們房裡睡。還貼心地囑咐程行禮不要慣着那兩人,事多了太傷身什麼的,聽得程行禮是一頭霧水,最後是元青發現程行禮臉色古怪才制止了她的發言,隻讓程行禮注意點别冷着了。
進屋時鄭岸正在給友思洗臉,拓跋瑛坐在火堆旁給他烤被雪打濕的衣服。
“爹!你回來了!”友思抓住鄭岸的手,興高采烈道。
頓時程行禮覺得屋中十分尴尬,他白天是吃了多少豬油啊?!是蒙了什麼心才答應拓跋瑛跟他們睡一起的?!
願今晚不要吵架,願今晚他能一覺到天亮。
程行禮面上強裝鎮定地嗯了聲,坐上炕,發現炕已經燒暖和了。
友思洗完臉就往程行禮身上撲,說:“爹,姨奶奶說元宵我們出去玩,是真的嗎?”
“到時候看吧。”程行禮把被子圍在友思身上。
洗完臉的友思一臉精神,又跳出被子爬在拓跋瑛背上鬧他。程行禮想早知道午後不讓這孩子睡了,大晚上的還不睡。
精神得很的程友思到大家都睡下的夜深人靜時,還會從程行禮懷裡伸出個頭,問身邊的拓跋瑛:“叔,你睡了嗎?”
程行禮:“……”
鄭岸:“……”
拓跋瑛:“……”
拓跋瑛見這麼晚了,睡覺前程行禮還囑咐友思早點睡,于是選擇不回答這個問題。奈何友思這人,真精神起來就有點軸,他看一向喜歡他的拓跋瑛不理人,便開始問其他人。
“爹,你睡了嗎?”
程行禮心知兒子脾氣,要是他不回答,友思一定會問鄭岸:“伯,你睡了嗎?”
依照鄭岸那啰嗦,兩人一定會聊起來,于是他答了句:“怎麼了?”
友思低聲道:“爹,我餓了。”
“你晚飯不是吃了嗎?”程行禮無奈道,“怎麼又餓了?”
友思說:“不知道,肚子就是空空的,跟腦子一樣。”
程行禮:“……”
他感到睡在左手邊的鄭岸笑得發抖,雖然他們四個睡一起感覺很怪異。但又有一種微妙的平衡在,這個平衡就是心思單純的友思。
程行禮哭笑不得道:“現在很晚了,明日早些起來讓雷叔給你做。”
“可是我想吃東西,不吃睡不着。”友思在被子裡扭來扭去,像條才被人釣上岸的魚。
程行禮摸枕下,發現枕下零嘴都被友思摸完了,心下一狠把友思按在懷裡,不容拒絕道:“睡着就不想吃了。”
友思開始哼哼,拓跋瑛遞了塊麥芽糖過來,說:“來,吃這個。”
“謝謝叔父。”友思一接就高興地吃起來。
程行禮驚訝道:“你身上還帶着這個?”
“随身帶着,總有用處。”拓跋瑛掖好被友思弄漏風的被子。
鄭岸突然說:“以前的人牙子身上就會揣糖,拓跋,你改行了?”
“沒有。”拓跋瑛知他陰陽自己,笑着說:“倒是七哥你,這麼久不見,你的手藝可是又精進了。”
晚膳那盤黑乎乎的東西,沒人動筷子,最後是鄭岸孤芳自賞的把它吃完了,想到這兒鄭岸就煩,哼道:“确實。但你說你在永州的寬屋暖炕不睡,非要跑到這兒來擠别人炕頭。”
拓跋瑛答道:“我是來做客的。不像七哥,随時都纏着不喜歡你的人。”
随後兩人就你一言我一語的吵了起來,程行禮夾在兩人中間,懷裡抱着個嗦糖的友思,真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正想開口讓這兩人别吵時,友思冒頭說了句:“爹,我想尿尿。”
好了,這下子一個頭變成三個大了。
什麼禮節儒法都在友思身上體現不出來了,屋裡沒夜壺,程行禮準備抱他出去時,身旁一陣風動,懷裡一松。
原是拓跋瑛已抱着友思出去了,程行禮想起來跟去看看,卻被鄭岸按下,說:“這種事不用看了吧?拓跋又不是傻子。”
“那你還跟拓跋吵?”程行禮拂開鄭岸的手。
鄭岸道:“那确實,人牙子身上就有很多糖,這難道不是嗎?”
程行禮聽見友思被冷得發出嗷嗚幾聲,說:“那也不能當着友思的面吵,他很喜歡拓跋,你要是說拓跋多了,他會不高興的。”
“拓跋瑛那賤人也在說我啊。”鄭岸側頭看着程行禮,歎了口氣說:“你們都喜歡他,我就是個奔波命呗。”
程行禮餘光掃到了鄭岸的眼神,說:“你不是勞碌命,你是好人。”
鄭岸還想說什麼時,友思和拓跋瑛又回來了。
友思去外面走了圈,渾身都沾着寒,撲在程行禮熱乎懷裡說:“爹我好冷!”
困意上來的程行禮把友思抱的更緊。
過了片刻,友思說:“爹,你睡了嗎?”
實在困迷糊的程行禮這次選擇不回答這個問題,繼而友思又問:“叔,你睡了嗎?”
好心人拓跋瑛摸摸他的頭,說:“睡。”
友思:“睡不着,我冷。”
“哪兒冷?”一聽這個問題,程行禮不困了,生怕冷到孩子忙問。
單純的友思從被窩裡站起來,把褲子一脫,手捏甩着朝三人說:“它冷,方才有雪落上去,然後它就一直冰,到現在都沒暖和。”
程行禮:“……”
鄭岸:“……”
拓跋瑛:“……”
彼時的月色正好透過窗格照進來,恰好停駐在了友思甩飛的手上。炕上三個大人的眼神都在那小鳥上停留須臾,程行禮差點一口老血噴出,說:“你先把褲子穿上。”
“冷嘛!”友思喊道,“它都不熱乎了。”
鄭岸要不是為了在程行禮面前維持風度,他真想捶炕大笑,憋着笑說:“你再不穿就真冷廢了。”
友思問:“為什麼?”
拓跋瑛也起了玩笑心思,說:“不要用手捏甩了友思,這樣不好。哎,你以後長大了會明白的。”
“為什麼?”友思不依不饒,光着屁股在炕上跳,“爹,我真的冷。”
跳的時候還不小心踩到了鄭岸的腳,鄭岸啊的一聲,悄摸着借機滾進了程行禮的被子裡。
程行禮手腳并用地把鄭岸推回他自己的被窩裡,看着程友思微微一笑:“你睡不睡?”
友思看自家老父親這個表情,瞬間蔫了,套上褲子鑽進父親被子裡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