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刺史的信在大軍開拔後的第十一天送來,見幽州刺史給了不少丈量土地的辦法後,程行禮與鄭厚禮一番商議後也決心先從永州附近開始。先量官員的職事田,而後是富紳的田。
職事田不比官袍章服、月俸按散官給,而是依職事官給,程行禮的職事官則是四品永州刺史,田八百畝。這田在他到任永州後,馮平生就已分給他了,而後他将八百畝田租給了當地地主,自己收取租子。
“律法所定,每年這職田收租不能超過每畝六鬥粟,八百畝就是四百八十石。”程行禮算着這些數字說,“永州官員百人,雖有萬畝職田,可糧食不應該隻有不足十萬石。”
鄭厚禮笑着說:“所以這就是朝廷堅持土地稅制和丈量的原因,大部分土地都握在王公貴族手裡,他們不交稅,那國庫所需的錢就隻能加給百姓。可百姓手裡沒田,交不起稅,就隻能逃荒占山為匪,霸海為賊。這事是個長遠的,不過隻要做好了,應是個千秋之利。”
午後樹下,兩人對視一笑。
兩人在四月初将官員和噬富紳們的土地丈量完畢,随後按照朝廷規定的律法将田産和稅法用漢、室韋、契丹、奚等語言布發遼東境内。
事情一忙起來就沒完,程行禮先是将民政梳理幹淨,而後是百姓春播學堂、水利、要刺史定罪的刑法,諸多事宜讓他忙得不可開交。
這時鄭岸的軍報也随斥候奔來,鄭厚禮看完後說:“戰事膠着了,黨項内部的部分臣子認同已上位的古多。并說斡難已在半月前暴斃身亡,這其中怕是室韋王也插手不少。恐怕這場戰要打上幾個月了,得在幫蘇圖拿回達爾蘭草原後,大軍北向震喝室韋才行,不然這些人就要翻天了。”
程行禮說:“那還要派将出征嗎?”
鄭厚禮想了想說:“得派,但不是現在,得等拿回達爾蘭草原後。”
程行禮颔首,這些日子鄭厚禮将自己這些年所見所悟的為官之道盡數交給了程行禮,有空時會帶他和友思去打獵、遊玩。他幾次讓程行禮搬到那間院子裡住着,屆時一家人一起熱鬧,程行禮拗不過熱情的鄭厚禮隻好答應若是不忙就帶友思住在王府。
鄭厚禮閑暇時會教友思排兵布陣,還教他怎樣射出最狠的箭。程行禮那時就坐在一旁看書,想着若是父親在,也一定和慈愛的鄭厚禮一樣。
五月月底,軍報和鄭岸的一封家書到了鄭厚禮手上。
彼時兩人正在樹下和馮平生下棋,鄭厚禮看完軍報遞給了馮平生,笑道:“古多落敗逃亡回鹘,我軍大獲全勝收回了達爾蘭草原還追着突厥到哈拉和林,夥同朔方軍把正在搶劫百姓給回鹘揍了一頓。”
馮平生哈哈大笑,細看軍報過後交給了程行禮,喜悅道:“這下子咱們和朔方那老爺子也能緩兩年了,漠北草原還有誰不安心的就看看這場仗吧,王軍可不是紙老虎。”
“王軍是不是紙老虎我不知道,但拓跋肯定是猛虎。”鄭厚禮将家書拍到馮平生面前,喝道:“我就說你外甥像他爹一樣,看起來文弱實則狠!”
馮平生笑着展開家書跟程行禮閱看,信是述律綽寫的,說此次戰役鄭岸打前陣頭軍,述律綽做中軍指揮,拓跋瑛斷後回防。三人配合的非常漂亮,還說四月初她和鄭岸追擊突厥至呼倫湖時,夜半遇回鹘劫營,拓跋瑛率三千人斷後殺一萬五的回鹘軍,為後來大軍掃蕩回鹘赢得了最大局面。
如今回鹘已和朔方節度使和談,突厥退回草原繼續跟回鹘打擂台,新任黨項王蘇圖榮登王位,已答應會将牛羊珍寶在八月前送到永州。
程行禮笑着說:“主将大事,果然猛。”
鄭厚禮道:“這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讓那群人看看,還以為中原亂了他們就能來分一杯羹了?”他吩咐多汪,“明日你點六千騎兵替我回呼倫貝爾大草原探親去,我命鄭岸和拓跋率五千騎兵與你回合,狠狠打他們一頓,免得時不時來打秋風!”
多汪笑道:“是。”
“那我和馮長史去準備糧草。”程行禮起身想走。
鄭厚禮卻拉住程行禮,說:“讓馮三去,你陪我把這盤棋下完,我一定赢你。”
鄭厚禮除了打獵、摔跤就喜歡下棋,時常拉着程行禮對弈,但很少赢。
馮平生說:“我去就行,你陪他好好玩。”
然後叫來一直在院裡跟友思玩的馮儀離開了,夏日樹下,鄭厚禮把手旁沒拆的信遞給程行禮,說:“看看,給你的信。”
自大軍出征後,偶有夥着軍報一起送來的信,其中還有過蘇圖的信,程行禮回過兩次也問他為何要與自己結為安答,蘇圖隻說覺得他好看别無其它。
相比蘇圖,鄭岸和拓跋瑛的信就極為簡潔。這次也是,拓跋瑛的信隻有一語。
君與小兒安否。
落筆是瑛。
而鄭岸的話也不多,隻問他和鄭厚禮近日可好。
夜晚,程行禮對着兩封信,靠在榻上沉思少頃後提筆給兩人回了近日現狀并讓其在外照顧好自己,這時友思也寫了信拜托程行禮一起送給拓跋瑛。
送完信,整個永州的土地丈量進入狂熱期,程行禮怕出現不公允之事,清晨一起就帶着兵親自監督去了。
而王府有時就剩鄭厚禮和友思,友思對鄭厚禮這個面目慈祥的爺爺是又喜又怕。戰場下來的男人面目和渾身總是帶着一股肅殺氣,可在面對友思時總是笑眯眯的,這讓友思總是覺得他有時兇又是溫和。
加之鄭厚禮天天眼熱馮平生左手一個孫女右手一個孫子,于是他的那股隔代親也猛然生長,也親到了友思身上。
“乖孫孫,今天背了什麼書啊?”
午後院裡,鄭厚禮笑着問背對着他一口一個大葡萄的友思。
友思差點噎住,趕忙起身朝鄭厚禮揖禮:“祖父安,今天下學早還沒背書。”
“這麼早就回來了?”鄭厚禮狐疑道,“你是不是逃學了?”
“沒有!夫子身體不适就讓我們早些回來。”友思趕忙搖頭,随即又說:“我爹呢?”
“去城外看田了,”鄭厚禮想起友思那位頭發花白走路顫巍巍的夫子也就信了,笑着說:“來,背首詩聽聽。”
友思:“……”
他不想背詩,他想找馮儀玩,可他拗不過鄭厚禮和一生氣就體罰的程行禮,撇了撇嘴開始背書。
鄭厚禮阖眼聽着,隻覺友思這娃娃比鄭岸兩兄弟小時候聽話乖巧多了,他終于有一種為人慈父的感覺。
就在鄭厚禮沉浸在孩童朗朗書聲中時,親兵來報:“郡王,多子和二嫂回來了。”
鄭厚禮說:“在哪兒啊?前兩天來信不是說要些時候嗎?”
親兵答道:“他們被室韋王送回來的。”
在外忙活了一天的程行禮方踏進院,就見鄭厚禮牽着友思在跟一對夫婦談笑,那夫婦中的男人長相與鄭厚禮有七分相似,一頭黑發往後梳與鄭岸般紮成辮子半披在腦後。
這男人身旁還站着位曼妙俊美的女人,還未反應過來這人是誰,鄭厚禮便主動介紹:“來來來!行禮,這是我二哥,潭州司馬鄭多秋,這是我二嫂。”
“晚輩長洲程行禮見過鄭公鄭夫人。”程行禮拱手道。
“程小郎君很精神!”鄭多秋趕忙扶起程行禮,笑着說:“像你父親,長得真好看。”
“你不要每次看人都看臉,再說了士業的兒子能差嗎?”鄭厚禮早與鄭多秋夫婦說了程行禮的身份,聽得贊美臉上是止不住的笑。
“是是是!”鄭夫人打趣道,“不知誰早些年嫌棄自己兒子長得醜,就想把我女兒诓回家養。”
鄭厚禮面上佯裝怒道:“二嫂,能别在我兒面前說我壞話嗎?”
鄭多秋親切道:“鄭三就這樣,面上狠心裡軟。”
幾人閑談起來,友思抓着程行禮的手看幾位大人談笑。程行禮這時才知鄭多秋因最小的一個小舅子成婚,一家人才跋山涉水的從潭州回大鮮卑山的山北部觀婚,昨日才到永州。
鄭多秋朝鄭厚禮說:“把我們送回來的是劄格斯,你看你什麼時候見見他。”
“過兩天再說吧,又不着急。”鄭厚禮拐杖敲地,往前走去:“走吧,開宴了。”
沒有享受過女兒溫暖的鄭厚禮趕忙止住話頭帶一家子落座,程行禮鄭厚禮拉着坐在主位邊,鄭多秋夫婦坐下首,對面是給友思和貞妃留的。
席間兄弟倆談論着朝廷局勢、家人還有近幾年的事,鄭厚禮也會給程行禮遞話頭,他不會感到不适應。
觥籌交錯,一輪美酒下來,程行禮不免醉了,看鄭家兄弟喝的正酣,跟鄭厚禮說自己去透透氣,然後帶着察魯出去了。
彼時正是十六月圓之夜,程行禮沿着鋪滿了月光的路走到一亭前忽然腳底似是踩到了什麼東西,黏糊得很。
察魯說:“前面有個亭子,郎君坐下看看吧。”
程行禮點頭,但步子還未踏上石階,一帶着疾風急速飛來的大貓直撲程行禮!
察魯眼疾手快一把揪住那巨大黑影。
“啊、啊、啊!”
啊啊啊的叫聲從大貓嘴裡發出,程行禮定睛一看這大貓不正是鄭岸常帶着的猞猁嗎?
“二寶!”
一道清亮女聲隐隐從山後傳來,程行禮朝察魯說:“這是鄭應淮養的猞猁,放了吧。”
察魯手一松,那幾十斤的猞猁悶重落地,甩着不足三寸長的尾巴啊啊地叫了兩聲。
“你在這兒?”
“你是誰啊?!”
急促腳步聲伴随着女聲在假山旁停下,程行禮隻見一容貌英氣,長發梳成辮子披在身前,辮子上綴滿了珠寶曜石的紅袍女子叉腰站在假山旁。
月光照來,将她美麗的雙目映得恍如辮子上黑曜石般清澈明亮。
“在下程行禮字知文。”
“妾鄭貞妃字萬元。”
“程行禮?”猞猁扒着女子腰間的褡裢,女子給了猞猁一個輕輕的巴掌,歪着頭想了想會兒後蓦然驚喜道:“哦!你是我七嫂!”
程行禮:“……”
廳内,程行禮鞋底和褲子沾了喂猞猁的肉泥不便待客,加之他也醉了就帶友思退了席。
彼時貞妃挨着鄭厚禮,輕輕地叫了聲“三叔。”
鄭厚禮拿酒碗的手微微顫了下,警惕道:“怎麼了?”
“程使君真不喜歡七哥嗎?”貞妃是鄭家幾兄弟裡最小的一個侄女,面對這群叔伯總是笑盈盈的。
聽得鄭厚禮心裡如喝了蜜,如是道:“他自己說的,所以以後他也是你哥了。”
貞妃又問:“他成婚了嗎?”
鄭多秋敲了下女兒的額頭,說:“你問這些做什麼?你叔說是你哥那就是你哥了,多一個哥疼你不是很好嗎?”
貞妃前一刻還笑意盈盈,現在瞬間捂着額頭怒道:“哪有疼我的?!你們生那麼多兒子,沒一個疼我的,全是欺負我的!”她說着就去晃鄭厚禮的手臂,“尤其是鄭岸,他小時候欺負我欺負得可兇了!三叔!”
鄭夫人受不了女兒哭鬧窄袖一甩回房了,鄭厚禮将酒一飲而盡,随即飛速把舔爪子的猞猁塞到貞妃懷裡,說:“鄭岸沒回來前,二寶都是你的。”
“那程使君呢?”猞猁太大,貞妃抱不下隻能圈着它的頭一臉期待地問。
“兒啊,你連你哥的媳婦兒也不放過啊?”鄭多秋目瞪口呆道,雖然鄭岸這從小就壞的小子沒說什麼,但他看程行禮那長相和通身氣韻就知道這程行禮肯定能拿下鄭岸那傻小子。
“叔不是說程使君不喜歡七哥嗎?”貞妃道。
鄭厚禮想起兒子出發前,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他防着任何人靠近程行禮的話,支支吾吾道:“應……應該吧。”怕出破綻,他趕緊捂着頭朝楊伯招手,說:“老楊,我醉了,快扶我回房!”
楊伯招來兵士扶着鄭厚禮走了,鄭多秋父女面面相觑,貞妃奇道:“三叔這麼快就醉了?”
鄭多秋看出弟弟把戲,冷哼一聲:“養魚似的,還得是你爹我厲害是不?”
貞妃:“……”
王府内院住了女眷,程行禮不便在,加之此前本就是偶有留宿,于是跟鄭厚禮說明緣由後就少前往。
隻是最後鄭厚禮問了句,他喜不喜歡貞妃。
程行禮愣了會兒,答道:“一面之緣,晚輩無他想。”
鄭厚禮瞬間明白了,叮囑他貞妃是鄭家人捧在手心長大的有些愛玩愛鬧,來往時注意就行。
但程行禮忙着土地丈量之時,披星戴月鮮少見到鄭多秋一家。
六月初,程行禮去營州将程雲玑的屍體夥同冰棺一起帶回來安置在四月時吩咐察魯打造的暗室裡。這間暗室修在程行禮卧房裡,轉動機關方可到達,為保逃生暗室裡還留了條通往城外的暗道。
程行禮讓友思朝冰棺磕頭上香,做完這一切後,友思說:“爹,這棺裡是誰?”
“父親的娘。”程行禮凝視着程雲玑膚如常人的臉龐,說:“不要告訴其他人外祖母在這裡,知道嗎?”
友思說:“馮儀也不能說嗎?”
這段日子,友思常跟馮儀一起玩樂,找不到友思人時,去馮家一看準能瞧見這娃子在。
程行禮答道:“這是父親跟你的秘密,不要讓别人知道。”
友思點頭,程行禮手在棺邊一滑,棺蓋緩緩合上。
才出暗室,鄭厚禮的親兵就火急火燎來禀報說他和室韋使者快吵起來了,馮平生就請他這個不是鄭厚禮親兒但勝似親兒的人去勸和勸和。
程行禮想鄭厚禮不是見過室韋使者了嗎?怎麼這次見面又吵起來了?
待他趕到平盧節度使府時,正廳恰好傳出鄭厚禮中氣十足的一聲髒話。
程行禮被馮平生悄然帶入宴席,這時隻見鄭厚禮居上位,下首是幾位魁梧敦厚的室韋男人,彼此神情都充滿了對對方的不屑。
程行禮見廳内氣氛有些緊張,起身緩和道:“不知使者此次前來是為何事?”
距鄭多秋一家到永州已過去大半月,程行禮知曉鄭厚禮還在因室韋圍攻平州的事生氣,隻讓多汪去接待了一下便沒了下文,今日驟然開宴,怕不是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