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韋使者緩了語氣,說:“隻是想來拜見郡王。”
“少扯了,你們上次來永州還是王妃去世。”鄭厚禮意有所指道,“這次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還能是怎麼?你兒子鄭岸把平州城外的兩萬室韋軍殺了個底朝天,眼看着你趕走了突厥,又殺了通回鹘,下一個就是自身王帳的室韋王自然坐不住,趕忙派小兒子來永州探風,否則鄭岸那小子怕免不了去呼倫貝爾大草原耍威風。
室韋使者在心裡罵道,同時眼神給向了身邊的王子。
室韋王子無奈地歎了口氣,按肩輕聲道:“郡王,請您幫幫我們。”
鄭厚禮哂笑:“怎麼了?被人揍了?”
室韋王子臉色不太好看,可一想到出來時對父王說的豪情壯語,咬牙道:“父王一時糊塗才聽信黨項狗奴的話圍困平州。但我們心裡對朝廷是忠心的,隻是父王他怕古多受委屈。”
鄭厚禮蔑笑:“你們打的什麼主意我能不知道?叫你父王洗好脖子等鄭岸去收拾他。”
劄格斯立馬說道:“郡王!父王老了,他不想這樣做的,但……”他的話在掃視完廳内兵士後消失,鄭厚禮冷笑一聲揮手示意兵士們退下,屆時偌大的正廳隻剩雙方的親信。
“這下能說了吧?”鄭厚禮冷冷道。
“但黑水靺鞨欺人太甚。”劄格斯道,“天子追求平衡我們知道,可也要考量諸部族間的關系才是,懇請郡王幫我們驅逐他們。”
随即鄭厚禮與室韋王子的幾番言語間,讓程行禮知曉了這兩部族的間的事。
黑水靺鞨王搶奪室韋水草六畜,而室韋本就前些年受雍軍重創,在養息之時又被親鄰黑水靺鞨搶了不少,心裡自然不舒坦。于是打算決定先把外孫送上黨項王為子而後吞并周邊,隻是這個算盤還未打滿,就被雍軍重創。
“幫你們?”鄭厚禮說,“你知不知道你們圍攻平州是反叛朝廷,到底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是我們鬼迷心竅了。”劄格斯忍痛道,“隻要能得郡王相助,拿回我們失去的東西。我們願奉牛羊上萬,歲歲上貢。”
鄭厚禮唔了聲點點頭但沒說話,劄格斯拿不準他的态度又去看馮平生,奈何馮平生正在獨自飲酒,再見那名斯文儒雅的漢人官員,但他身後的侍衛并不像好惹,遂收回視線。
一廳幾位官員都古怪得很,室韋使者拉了拉劄格斯的衣袖,劄格斯會意,又說:“牛羊三萬,辎貯百乘,聽王軍号令,抵禦外寇。”
鄭厚禮輕聲地笑了下,說:“你爹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劄格斯道:“我的母親曾受過郡王你母親的恩惠,這自然是她老人家的意思。”
鄭厚禮冷冷道:“你真是有意思。”
劄格斯說:“隻要郡王答應,百年内我部都将是為天子先驅。”
鄭厚禮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句:“還有要求嗎?”
劄格斯喜出望外道:“那就請世子手下留情。”
鄭厚禮颔首說:“行。”
倏然間,主位上鄭厚禮魁梧如山的身影在程行禮心中豁然高大。他坐鎮遼東,要調停各部族間的争鬥,平衡部族間的關系,心和身還要向着天子。這樣錯綜複雜的關系鬥争程行禮都會險些吃不消,更莫說本就是胡人的鄭厚禮。
在同族眼裡他或許是個違抗天神幫助别人虐待族人的人,可在天子的眼裡,他或許也是個非我族類,其心遲早異的人。
如此兩面下,鄭厚禮沒有選擇,他曾問過鄭厚禮,有過南下的想法沒有。鄭厚禮的回答是。
“有,但我的家和愛人都在這裡,我不能離開她們,也不能看着她們受苦,這也是當年我入伍的想法,我想給他們更好的生活。”
“我會跟着自己的心走,永不回頭。”
跟着自己心走。
程行禮垂眸無聲地笑了下,飲盡了案上那碗辛烈的馬奶酒。
劄格斯離開後,副将略有些不解,問:“郡王現在命大郎收兵回來根本做不到,怎麼就答應他了呢?”
鄭厚禮卻道:“能做到的事我幹嘛要答應他?”
衆人:“……”
鄭厚禮不顧衆人目瞪口呆的神情,隻問程行禮:“小五,你看出什麼了沒?”
程行禮笑了笑,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瞧見沒!”鄭厚禮高興地指了指程行禮,含着滿臉驕傲地說,“我兒子腦子就是靈光,劄格斯這混賬,他想利用我給他老子好看,那我也要給他點好看。讓鄭岸去震吓他們一下也好,免得每次都夥同别人來燒殺搶掠。
馮平生眉心緊鎖,說道:“劄格斯這小子心有點狠,要是他跟蘇圖打起來,你覺得誰赢?”
鄭厚禮喝了口酒,看着程行禮輕松道:“當然是我兒子赢了。”
許是沒有鄭岸的打擾,時間帶着風總是過得很快,晃眼一過就到了七月底。
丈量土地和稅法在程行禮的親為之下開展的很順利,鄭厚禮上奏今年減少歲貢的事,因有黨項、回鹘、室韋等進獻天子的珍寶在,皇帝允準了今年遼東興修水利的事。
于是程行禮忙在入秋前将最後的田地量完,貯藏好了過冬物資才休息。
幾通大事忙完,程行禮才有時間跟鄭厚禮兄弟倆喝兩杯。
因鄭多秋才在潭州司馬任上做了五年中上考課,此次決定先跟三弟鄭厚禮帶段日子好好休息一下,再讓三弟往吏部打個招呼擇個官做。
但長輩喝酒自然就少不了比孩子,鄭多秋兒子怎麼都比不過鄭厚禮,于是他隻能比閨女。
鄭多秋裹緊身上的襖子,笑嘻嘻地跟程行禮說:“小五呀,你真不喜歡貞妃嗎?”
程行禮:“……”
這事不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嗎?他都好幾個月沒怎麼見過貞妃,怎麼這鄭多秋又來提?
“不同意。”鄭厚禮強硬地分開兩人,說道,“你能不能别亂點鴛鴦譜了,二多子!”
鄭多秋讪讪一笑:“貞妃可是你親侄女,我親女兒,我總得為她付出一把力才是啊。”他笑着看程行禮,“況且小五不是還沒成婚嗎?也沒有意中人,我覺着挺合适。”
本來鄭多秋都已默認程行禮對鄭岸有些感情,可前幾月,女兒說她已認真地問過程友思。程行禮對鄭岸這痞子完全沒有感情,莫說感情怕是見面都要繞道走三十裡遠,于是他這才有臉皮來問這事。
眼看催親這事要躲不過,程行禮趕忙捂着額頭,還未說話,鄭厚禮就知道了意思,說:“小五!你是不是暈了?!”緊接着,他飛快招呼楊伯把程行禮送回王府卧房休息,整個過程不過幾瞬。
目睹這一切行雲流水的鄭多秋:“……”
八月初,天氣早已轉涼,程行禮歇在魏慧為他準備的院内,褪紅帳緩緩放下遮住他的多思。
夜半,程行禮覺得自己許是喝多了涼酒涼飲,身上寒津津的,在枕間迷糊地翻來覆去幾次都睡不熟。直到了月落西沉,他感到朝陽照來,周身似是貼來一陣暖熱寬厚才沉沉睡去。
幾隻鳥雀繞枝嬉戲的聲音鬧醒了程行禮,他記着今日還要去府衙,想起身卻感覺身上重的很,睜眼一看隻見身旁睡了個男人。
光影如同鋒刀般在鄭岸臉上刻下英俊粗狂的線條,近半年未見,鄭岸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眼下是濃重的烏青和疲憊,顯然是趕路趕的。他龜裂的肌膚紋路裡藏着草原男人的血氣,混着淡淡的皂角香充斥在整個枕間。
鄭岸整個人露出前所未有的放松,彷佛他睡在了世上最安穩的地方。程行禮輕輕掀開被子見鄭岸精壯結實的手臂死死環着自己的腰,他看了少頃又蓋好被子縮回鄭岸懷裡睡去。
這一覺睡到午後,直到房門被人敲了幾下沒人應,那人推門進來喊道:“小五,你醒了嗎?察魯說你還沒吃東西。”
程行禮這才驚醒,甩開鄭岸手臂慌忙坐起穿衣,而抱着人美滋滋睡了一夜的鄭岸馬上睜眼給程行禮穿衣,回道:“爹,你不能敲門嗎?”
才轉過屏風的鄭厚禮晃了眼床帳後的兩人身影,登時轉身背對怒道:“鄭岸!你個混球咋會在這裡?!”
依軍報,大軍應要明日午後才會回永州,而率軍的鄭岸怎麼會在程行禮床上?
“這是我家,床上睡的是我的人,有什麼奇怪的?”鄭岸懶懶散散的聲音從床帳後傳出,程行禮穿好衣服出來見鄭厚禮氣的臉通紅,不太自然道:“昨夜……昨夜世子應是……”
“他欺負你沒有?”鄭厚禮打斷程行禮的話,把他前前後後地看了一圈說。
程行禮搖頭,這時裹好袍子的鄭岸打着哈欠出來,活動着手臂說:“他欺負我差不多,把我手臂都睡麻了。”
鄭厚禮瞪了鄭岸一眼,拉着程行禮往外走:“午飯好了,陪伯伯吃飯去,昨夜冷不冷?”
率軍的鄭岸是甩了述律綽和拓跋瑛等人先跑回來的,不能太招搖,因此午飯也就父子三人吃。
鄭厚禮越看鄭岸就越不耐煩,說:“誰讓你先跑回來的?”
鄭岸把沾了韭菜花的羊肉放到程行禮碗裡,笑着說:“我想你們了,聽說二叔一家也來了,我這不是想回來看看嗎?”
鄭厚禮怒道:“那我怎麼在小五房裡看見你?”
鄭岸随口道:“先看媳婦兒後看爹,沒問題啊,你以前打仗回來還不是先啃我娘幾口才看我們。”
鄭厚禮:“……”
“鄭伯喝口茶。”程行禮沏好茶遞給鄭厚禮,鄭厚禮喝了口茶臉色才好了許多,他把此次傷亡人數及功勳問清楚後又讓鄭岸快些軍隊去,提前回來像什麼樣子!
鄭岸懶懶地應了,吃完飯鄭厚禮有事忙走了,本想叫程行禮一起,但見兩人一動一靜的樣子話到嘴邊就又咽下。
頓時案上又靜了下來,鄭岸瞧着程行禮細嚼慢咽的樣子,就感覺臂彎裡還停留着他的溫度,笑着說:“你面色不錯,比我出征前看上去精神多了。”
程行禮飲了口茶壓膩,說道:“世子瘦了許多。”
“打仗就是個體力活,要不是平時油脂多,那長途跋涉的可熬不住。”鄭岸想了想,又說:“所以拓跋瑛才到呼倫湖就生病了。”
“生病了?”程行禮問,“那他後面行軍豈不是很難受?幾天好的?”
看程行禮這副焦急的樣,鄭岸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奈,起身坐到他身邊,說:“你那麼關心他?怎麼不關心關心我?”
突然來的男性氣息包裹住了程行禮,他垂下眼眸,輕聲道:“你常年打仗,應不會生病,拓跋他少去。”
“他的病蔫幾天就好了,再說了,我和他都是人也都會生病的。”鄭岸凝視着程行禮的側臉,沉吟少頃說:“這段時日,你有沒有想我?”
程行禮盯着地毯上的花鳥紋,沒有回答。
“有沒有?”鄭岸手臂環住程行禮的腰,呼吸也在突然間湊了上去。
磁性醇厚的聲音響在程行禮耳邊,“心肝兒,我想你想的要命,想我沒有?”
程行禮想逃卻被鄭岸箍在懷裡,周身氣息皆被鄭岸包圍,那呼吸和灼熱的唇離他越來越近。
“嗯?想我沒有?”
“你别靠那麼近。”程行禮想将鄭岸推遠些手卻被他扣住,鄭岸側着頭來嗅程行禮頸間,笑道:“真沒想?”
程行禮偏頭錯開那高挺的鼻梁,心跳得很快,說:“許久不見,你非要問這個?”
“那我問什麼?”鄭岸嘴唇堪堪停在程行禮臉幾寸外,“我就想知道這個,蘇圖那個蠻子整天和他的傻子弟弟收拾我氣我,要不是我心胸廣闊,早被他們氣死了。”
說着他晃了晃程行禮的手,失笑道:“所以你還不哄哄我?”
“他們氣你什麼?”程行禮把手抽出抵住鄭岸越靠越近的胸膛。
“他們說你把我當狗耍,說我不知羞跟在你身後搖尾巴一點都不像個男人。”鄭岸滾燙的呼吸都撲在程行禮眼皮上,話很重但聲音卻無比溫柔,似是怕重上一分就會驚住懷中人。
程行禮的餘光掃過鄭岸含笑明亮的星目,說:“他們騙你的。”
“騙我什麼?”鄭岸笑着去點程行禮的唇,“我樂意,我就想跟着你對着你搖尾巴,他們敢搖,我就弄死他們。”
唇邊印了個濕漉漉又滾燙的柔軟,程行禮的眼睛對映上一雙深邃含笑的眼神,他一時有些恍惚,隻覺身心都跌進了溫柔的水裡。
恰在這時,屋外響起腳步聲,有人喊道。
“程使君,你在嗎?!”
程行禮趕忙推開鄭岸,理衣起身站好。
貞妃推門就見到了捂着肩嘶氣的鄭岸和一臉正經的程行禮,愕然道:“七哥,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兒是我家,我不能在了?”鄭岸見好事被破壞,心裡不舒服,登時哎喲一聲,“程五,你手勁也太大了,疼得很。”
“怎麼了?”程行禮趕忙去看鄭岸的肩,貞妃視線來回掃着兩人,說:“你們方才在屋裡做什麼?”
“沒什麼。”程行邊回貞妃的話,邊解開了鄭岸的衣襟。
隻見鄭岸左肩上赫然有條新添的刀傷,粉紅的新肉還沒長好,像是一刀劈在肩上,要将鄭岸整人劈開一般。鄭岸本來上半身就盡是刀傷箭疤,再添了這道,半身猶如衣裳打着不少補丁。
貞妃捂着嘴驚道:“七哥,你這傷怎麼回事?”
“小傷。”鄭岸嘴上答着貞妃的話,眼神卻看向程行禮說,“又不疼,别害怕。”
貞妃早忘了來找程行禮的事,趕忙找侍女拿了藥和繃帶給鄭岸包紮好,随即鄭岸又連哄帶騙地支走了他。
“這傷怎麼回事?”程行禮給鄭岸拉好袍子,問道。
鄭岸笑着說:“真想知道?”
程行禮修長分明的手指系好衣結,說:“我問那就是想知道。”
鄭岸說:“想你想的。”
程行禮瞥了鄭岸一眼離開:“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