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速流電,倏忽變光彩。
天地無凋換,容顔有遷改。
銀星在一萬七千歲這一年,最後一次來到涼州。
她還是像過去遠遊時那樣,穿着豔色的衣裙,腰間懸着塊做工精緻的蓮花紋玉佩,耳上按時世之風,戴了錾刻鑲珍珠的宮燈耳墜,發間步搖的琉璃流蘇被風吹得叮當作響,發出極為好聽的聲音。
神仙無歲月,盡管如今她的年歲與閱曆都早已能被族人尊稱一聲“前輩”,可她卻并非如息山、蒼鹽海中許多人一般,随着壽數漸長而幻化皮相,反倒仍是少年人的模樣,好似時間流逝間的刀刻斧鑿從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自嘉峪關南下,行過甘州的茫茫祁連,見過萬裡草原上奔馳的駿馬。同雪山腳下的牧民詢問過甘州城的方向,在道别時輕輕撫摸小羊毛茸茸的腦袋,也與曾經的遊曆歲月中那般,與前行的旅者遙遙揮手緻意,又在心照不宣中各自踏上旅途。
她的身形依舊筆挺,語聲仍帶着快意,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就如同俗世間出身不凡的貴女,剛見到這樣多姿難忘的世界,流連忘返,于是迫不及待地出發追尋屬于自己的天地。
但終究,一切還是發生了太多變化。
無論是月族、息蘭族亦或神族,歲月流逝隻是過眼,無論凡間是王朝更疊還是戰火紛飛,于他們而言,都不過是彈指一揮般短暫。歲月流轉,滄海桑田,巍峨的城池從建立到化作廢墟或許也隻在須臾之間。
可涼州依舊是涼州。
銀星過去曾天真地想,涼州是為河西重鎮,商賈雲集,各族在此交彙,堪稱地上天官,這樣的繁華理應永不消逝——就如同她與故人的曾經。然而凡塵最難留住的便是時間。雲夢澤中幾度風雲變幻,河西一帶接連換了好幾個主人,最後雖重歸一統,可因緣際會,沙州的佛龛壁畫與肅州的古城戈壁漸漸渺無人煙,而祁連腳下則築起了另一座雄偉關城,代替前朝曾在河西留下赫赫聲名的兩關,繼續鎮守這片廣袤而厚重的山河。
她于黃昏的萬丈斜陽下站在涼州城門前發怔。銀星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座城池時的情景,那時她還沒有學會隐匿身形登高遙望,隻戴着帷帽,在旌旗獵獵之下遙望不遠處的蒼茫雪山。河西的寒風吹起帷帽的帽紗,帽檐裝飾的珍珠流蘇碰撞在一起叮當作響,清脆的聲音在城中文人高舉酒盞念出的《涼州詞》中,卻又顯得極其輕微。
可如今,雪山下飛馳的供養人,城門前伫立的帷帽仕女都已化作青煙散去,連她自己也不再是當年戴着鎏金銀杏簪,穿着高腰間色裙的模樣。銀星呆呆望着自己身上短襖的折枝牡丹紋,還有馬面裙上精緻的蓮花宮燈裙襕,在暮色下的人間煙火中出神了許久。
待她終于抵達那座小院時,天際的墨藍色正漸漸散去,夜色逐漸濃重起來。
銀星結了手印,向前一推,結界立時打開,原本荒蕪空蕩的地上驟然出現了一座庭院。小巧精緻,有山有水,檐角的風鈴随着她行走間帶來的風發出叮當的聲響,遠處的雪山随着夜色而變得安靜,巍巍聳立一如當年,好似亘古不變。城門上燃起點點燈火,旌旗招展,如往昔一般,護佑着這座古城的安定與祥和。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擡手揮出一道靈光,屋内的燭火立時亮起。她的目光也随之定格,看到案前端正擺放的四個物件:
一塊如意雲紋玉佩、一棵蘭草、一支花枝搖葉金步搖、一個繡着鴛鴦的香囊。
銀星把手邊的蓮花燈輕輕放下來,在一旁坐下,于幽暗的燭火中低歎口氣:
“淩嫦、煕蕤、阿靈、洹川……好久不見。我這個凡塵俗子,又來你們這紅塵之外叨擾。”
“算來……這大概也是我最後一次來擾你們的清淨了。我這次想多同你們說一說話,可不要嫌我啰嗦……”
一片寂靜,她的尾音漸漸散在風中,隻有塞外的寒風順着窗子吹進來,卻無一人應答。
銀星不知道自己自何時起,開始關注時間的流逝。
她身為息山中人,又是極為長壽的銀星樹靈,本該對歲月侵襲無甚感受。多年前她在息山陪着小蘭花等待東方青蒼歸來時曾問過她,為何總是感歎歲月易逝,明明隻過去了一百餘年,為何總覺得時光漫長。是因為月尊大人尚未歸來麼?可她瞧着那枚骨蘭的境況,大抵再有幾百年就能等到他重回世間,既然有了希望,又何懼時光流逝。
小蘭花起初轉開臉,對這棵銀杏的孩子話頗為無奈。可銀星目光灼灼,懵懂又澄淨,一時間竟不忍心佯作不知。
“因為曾經的生活是熱鬧的,如今我們各有所歸,日子複歸平靜,他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故人何在,煙水茫茫’……”她深深歎了口氣,先前臉上的萬千神情此刻全部轉為難以言表的複雜,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萬千感慨,盡數付與一歎,“……歲月無情。”
那時銀星并不明白,她隻覺得是神女無奈于這漫長而又看似了無盡頭的等待歲月,覺得時間無盡久遠,從而才心生慨歎。她想勸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慰,隻得拿起茶盞,為小蘭花換上一杯剛泡好的熱茶。
可當故人一個又一個離去,當曾經鮮活的笑臉在時間流逝中漸漸變得模糊,當過去深信不疑的“永遠”逐漸變成夢幻泡影般的虛妄,銀星卻開始畏懼,開始掰着手指,算起曾經走過的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