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随意擲出的銅錢兜轉兩圈,落在了銅盤東北角,清音長鳴。
院落裡,早起的符瑤正在竈台邊上盯着火候,鐵鍋中,魔芋片咕嘟翻滾;後院裡,阿玉提着掃帚,手腕輕轉,散落的葉片便化為一個個枯葉堆。
院牆一門之隔,便是影壁。
青花岩質,刻有茂林修竹,蓮華并蒂。清早的日晖落在影壁上,樹影搖晃,宛如青色海浪底下洄遊的魚群。
卧房裡光線幽微,墨發青衣的女子坐在床邊,手握茶杯,面前是一口銅盤。
門口一爐沉香,細煙如柱。
越頤甯瞧着銅盤上位置各異的錢币,手指一掐,“咦”了一聲。
“看來今天有客人啊。”
與此同時,宅邸正門外傳來敲門聲,輕而穩的三下。
叩、叩、叩。
院落裡的阿玉是第一個聽到敲門聲的人,手裡的掃帚登時停住了。他直起腰,墨玉般的眼睛看向面前斑駁的院牆。
第二個聽到敲門聲的,則是符瑤。
符瑤連忙喊了一聲:“是鎮上的貨郎來了嗎?我去開門!”
小侍女跑得極快,噔噔噔地穿過長廊,一眨眼的功夫便來到門口。
她打開門,臉上的期待卻突然凝固了。
門外站着四人,兩男兩女。男子皆穿短衫,佩劍腰間,神情不言而厲;兩名女子身着坦領襦裙,梳的均是未出閣的少女發髻。
四人站在她面前,但尋常人一眼望去,幾乎隻能看見為首的那名年輕女子。
寶髻珠钗,錦緞度身。肌若朱檐覆雪,眼似秋水凝波,眉如春山蹙黛。
光彩照人,風華絕代,疑是天仙下凡。
大清早的,卻有一位似乎是貴族身份的年輕女子造訪,還帶着貼身婢女和親衛,怎麼看都是不同尋常。
符瑤立刻生出些警惕來:“你們是什麼人?”
這話中語氣,是頗有些不客氣了。
素月柳眉倒豎,立馬揚聲喝道:“大膽!你可知你現是在與誰說話——”
一道婉約的聲音忽地響起,是為首那名女子:“月兒,不可無禮。”
符瑤循聲目移,看向她正前方站着的魏宜華。
即使這人聲音柔和面帶淺笑,也依然不失威儀,可見是雲巅中的貴人,早已将作為上位者的氣勢浸入每一寸骨髓肌理。
魏宜華:“晨曦之際貿然來訪,是小女子唐突了,還望姑娘多見諒。”
符瑤在不熟的人面前向來是兇神惡煞的:“知道唐突便好。”
素月已是滿臉怒容了,但她看到了魏宜華示意安撫的手勢,強忍着沒有上前。
魏宜華:“叨擾了。小女子姓魏,家住錦陵,此番前來是為向天師大人求卦。有故人與我相薦,稱越天師蔔術高明,特攜厚禮尋來拜訪。”
符瑤也不吃這一套:“我家小姐可不是誰的卦都算的。”
魏宜華眉眼間并無愠色,抿唇笑道:“自然。”
“此處不适合長談,可否入院一叙?無論卦象結果如何,我都願重金酬謝。”
符瑤剛想說,那得先問過她家小姐的意思,你就擱這先吹吹熱風吧。
這時,院内恰有溫和清越的女聲遠遠響起,如風過竹林。
“瑤瑤。”
“來者是客,請人進院裡來坐坐吧。”
符瑤有些意外,但她馬上應了一聲,再回過頭來,卻恰好看到了魏宜華沒來得及掩飾的表情。
即使隻是刹那,但那幾乎一閃而過的神情裡,帶着慌亂、哀傷、欣喜……和懷念。
符瑤關門的手停了停,她一動不動地看着魏宜華,但隻是片刻而已,魏宜華又恢複了佁然不動的端莊模樣,仿佛剛剛失控的情緒外露,隻是符瑤的錯覺。
符瑤心中疑窦更深。
她帶着這一行人入院,一直在背後死死地盯着魏宜華。
拐角過影壁,入深院。草木繁茂,遮天蔽日,滿目蔥郁。
院落中央,青衣長衫的女子衣擺逶迤一地,案上擺着一口銅盤,光澤油潤。
玉生煙,塵生架,夢生痕。
魏宜華的腳步慢了下來,符瑤也注意到了。
越頤甯擡眼看來,朝魏宜華微微一笑:“請坐吧。”
“居舍簡陋,還望姑娘勿怪。”
魏宜華回得極快:“怎會,天師言重了。”
魏宜華在茶案對面落座,素月習慣性地跪下替她整理裙擺,卻被魏宜華打的手勢制止了。
越頤甯将這一切都收于眼底,面上笑意不變:“魏姑娘,幸會。”
“如姑娘所見,在下孤居此處,隻帶了一二侍仆,鮮有人知。”
“敢問姑娘,是如何知曉在下行蹤的呢?”
一坐下便是開門見山的質詢,魏宜華卻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冒犯一般,從容應對道:“不知越天師可還記得青雲觀的德量尊者花姒人?是小女子家中長輩與尊者相識,尊者聽說小女子想替親故求卦,才向我推薦了越天師。尊者從中牽線搭橋,帶我去見了憫慈尊者秋無竺,也就是越天師的師父,天師的行蹤亦是由此得來。”
這番解釋合情合理,還搬出了越頤甯師父的面子,實在是圓滿無缺。
隻是。
越頤甯聽完,卻是搖了搖頭,語出驚人:“魏姑娘說的極好。但有一點,在下不欲隐瞞。”
“我已于四年前脫離師門,師父是不會遣人來找我的。我與師父多年未見,也從無聯絡,她并不知我如今身在九連鎮。”
咚。
林上雲生,池中荷靜,唯有石子掉入水中的聲響清如禅音。
這是魏宜華前世也不曾知曉的部分。
關于越頤甯和她那位名震天下的師父,魏宜華早有猜想,她編造這套說辭,有孤注一擲之意,也有迂回試探之心。
果然還是騙不過她。
魏宜華心中微定,誠懇剖白道:“便知無法騙過天師,如此,我便直言了。”
“小女子與秋尊者并無任何聯系。隻是求卦心切,故而撒謊。”
“我求的這一卦,事關天下。”魏宜華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深深地吸了口氣,“若這世上隻有一人能蔔這一卦,便是越天師你了。”
越頤甯不為所動,露出一個敷衍的笑容:“真是謬贊了。”
若是換做是前世的魏宜華,看到越頤甯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又該氣得肝火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