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是末流政客的法子。聯姻固然是綁定關系的手段,但兩家族隻間可不會是小孩過家家一樣的簡單合作關系。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主一仆,總要分出哪家才是控制方、主動方,而聯姻并不能達到這個目的。”
“想把兩家人捏一塊那可有太多比聯姻還靠譜的方法了,權勢相壓是最簡單的,直接控制資源是最有效的,再殘忍點,反正京城中世家大族從不缺把柄,捏着他們的秘辛黨同伐異是最直接的,看你想怎麼玩了。”陸林離又咳了幾聲,搶來竹知雪面前的酒壇灌了幾口,山根那顆紅痣紅得灼眼,“沒良心的,聽夫子講課也不知道交束脩。”
“你……從哪學的。”竹知雪望着陸林離,要透過他尋找故人的影子,“你以前……”
“我以前不是不懂這些,是不屑。”
三杯醉仙酒下肚,他咳得更起勁了,帶着病氣的臉上暈開一點紅:“我比你幸運,這京城中的世家公子哪個不是從小就跟着父親看這些事情,更何況我父親就我一個孩子。可惜你——”
他直覺接下來的話有些傷人,于是轉移話題:“你一直在外征戰,不知道,如今陛下的身子每況愈下,太子與二皇子黨争激烈,支持太子的丞相在朝中勢力龐大,炙手可熱,連三朝元老都得賣他幾分面子,更别說他正逢聖寵,氣焰更盛。”
“連太子都得聽他的,連有從龍之功的老平陽侯他都能說扳倒就扳倒……哈……”他像被扼住了喉嚨,有些喘不過氣,眼中沁出些許淚光,同時也生出些許反抗的力氣,“今夜重逢,你我不是故友,是朝中新貴安國侯和丞相爪牙平陽侯。”
“今夜過去,在外人看來,你也是丞相的人,二皇子若想來拉攏你便要多些考量。”陸林離露出一個說不出是嘲笑還是譏笑的神情,“你以為我們不過是叙舊,可知我本來還要拉你下水的?”
“由我出手,借叙舊之名對你曉以利害,抛橄榄枝;等丞相出手,找人給你潑盆髒水再救你于水火之中,屆時你自然感激不盡,便是不想蹚這争龍台的渾水也由不得你了。”
“讓我猜猜,今晚陛下找你過去是不是還過問了你的婚事?”陸林離直直地望着她,神色不明,“他想把你和廷尉捆在一起。”
“你怎麼知道?”竹知雪面露詫異,“你在宮裡布了暗線?”
他勾唇一笑,幹脆抛開了酒盞,舉着酒壇痛飲一口:“哪家還沒點暗棋了?至于婚約,我猜的。”
“丞相在朝中運作多年,如今一家獨大,他怎麼可能安枕而卧?朝中新招來的廷尉就是他用來和丞相打擂台的棋子之一,人窮勢單好拿捏,不過太窮了又沒力氣,這不就需要你了?”
“别看陛下現在對你好得要命,給權給名。他目前視你為親信,為棋子,一旦你的存在讓他感受到了威脅,那時候牆倒衆人推,你會被吃得連渣都不剩。”
一股寒涼之氣驟然沿着她的脊背爬上了腦門,以前她隻知官場兇險,卻從未有過切身體會,如今看來,奸臣的詭計竟比沙場上兵行詭道還要陰毒。
“你應該恨我利用了你的信任。”
他本以為自己的心夠狠,心夠冷……
在陰謀陽謀中掙紮多年,早抛卻一腔熱血的人忽逢一片赤子之心,撿回了羞惡之情。
“你喝醉了。”竹知雪驟然接收到這麼多信息,腦子有些頓住了,她還沒回味過來,十多年的好友怎麼就在朝夕之間站在了對立面上,“你……”
“噓。”
他抱着酒壇子,臉色重新平靜下來,目光中躍動着燭光,鬼氣森然:“這座皇都就是個巨大的棋盤,你從踏入城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身在局中。”
“不要相信任何人。”陸林離今晚所言如同詛咒萦繞耳畔。
竹知雪剛回京便被狠狠上了一課,官場與她想象的不同,沒人想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裡君非明君,臣非忠臣,人非人,友非友。
生性純良的人在這朝不保夕。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府中,徹夜未眠。
次日,正逢沐休,不必早朝。
竹知雪一早起來耍了套刀法,心終于定下不少。
差了幾個手下去收集京城中各官員信息以及近幾年朝中發生的大事後,她決心出門走走,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既然已經知道有人要害她,她總不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現在除了陸林離昨晚透露的信息外一無所知,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要想獨立于黨争之外,除了要收集朝局消息外,還要了解一下丞相此人。
她此時分外頭疼,早知官場如此,當初在京城時就該多留意。怪她當時眼高于頂,一向目下無塵,總覺得這天下沒她收拾不了的人。
不知不覺,她又走到了醉仙樓。
“竹将軍。”一道清澈如春日溪水的男聲打斷了竹知雪的思緒,“下官見過将軍。”
竹知雪下意識轉身看向來人,這人穿着厚重的冬裝裡三層外三層,脊背挺得筆直,行禮的姿勢也叫人賞心悅目。
隻是她此時無心欣賞,心道:真是天降孽緣,怎麼每次心煩的時候總能碰上他。
煩歸煩,表面上,她還是得一臉牙酸地處理人情世故:“客氣了,不知您是?”
江淮霁又行一禮,如朗星一般的眸中暗含期待:“吳郡江家江淮霁,現任廷尉。”
吳郡江家,竹知雪十五歲那年偷跑去東南參軍時便對其有所耳聞。那是當地有名的詩書世家,祖上出過一位禦史大夫,可惜後輩無才,不善經營,空有文人風骨,于是漸漸沒落了。
沒想到廷尉出自他們家。
昨晚皇帝好像就是叫廷尉來查文書傳達之疏漏的。
正好能問他點事。
“原來是江廷尉,失敬。”竹知雪朝他抱拳,“不知江大人今日可有空,正好在下有些事想請教大人。”
江淮霁神色一暗,随即正色詢問:“可是進醉仙樓?”
竹知雪看了看周圍,一旁全是些小攤子,看着不像是能談事的地方,沒忍住笑了聲:“不然呢?”
“抱歉,恕在下難以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