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塔門,焚寵在石浮屠上按下一道機關,關閉了塔門。
二人沿着小石道往楓葉林外走,折風牽着馬車在楓葉林外等候,臨上車,景華再度回望,漆黑的石塔坐落在寂靜山林,但見冷月肅殺,楓火焚烈,蒼巒傾壓。
長明燈光燃亮在窗内,分不清那究竟是佛門淨地,還是熾烈火宅。
景華回過目光,伸出手臂,讓莊與借扶着力登上馬車,他緊随其後,車簾垂落,折風駕車往山下回走。
山林密道緊窄,馬車便也輕便窄小,車室内空間局促,二人并坐都要緊挨着彼此。來時二人也是這麼坐,不過那時正值雲霞栖山,妙景可觀,兩個人賞着窗外景,又讨論了些舊魏之事,說些閑話趣聞,氣氛倒也自在和諧,車程過的也快。這會兒卻是截然不同,經曆了方才那麼一段,彼此都各有心事,沉默無聲,月冷夜沉,更是無景可觀,二人緊挨在颠簸的馬車中,衣裳摩挲,錦音細細,垂燈搖曳,流光朦朦,不大一會兒,氣氛便有些怪異起來了。
馬車在崎岖不平的山間小道上疾行,車駕搖晃不止,緊貼的手臂和大腿也碰觸不斷,布料與皮膚摩擦出的熱意讓人無法忽視,景華難以再繼續想事,他想讓彼此分開一些,可馬車實在太小了,他的那點努力徒勞無功,反而因為若即若離,摩挲變成了碰撞,熱意加劇成潮癢……
景華在蔓延的熱意裡仰頸呼吸,想說點什麼,驅散這尴尬的氛圍,他偏頭,卻見另外一位像是全無感覺,似乎是疲倦了,眼眸半阖,恹恹欲睡。
景華神情複雜地望着他,莊與察覺到他的注視,看過來,在流轉蕩漾的燈光裡微微張眸,用眼神詢問他有何貴幹。
車駕碾上石頭,莊與沒有防備,在颠簸裡晃倒在了景華身上,而景華也在慌亂中伸出手臂攬住了他的肩臂,把人安撫在自己懷中。
過了片刻,晃蕩的燈盞漸漸平緩,莊與竟就這麼伏枕着他的肩沒有起來了。
景華低頭看人:“睡着了?”
莊與微微動了動,發絲摩擦過景華的側頸,低聲說了句什麼“焚香”……
景華忍着頸側的癢意,對他說:“莊與,起來,回去再睡。”
半晌,莊與反應遲緩地睜開眼睛,他枕在景華肩上,慢慢擡頭,目光看向他,眼底含着些盈柔輕懶的笑意,他輕聲說:“殿下不是想跟我親近麼?”
他的面容浸沒在搖曳朦胧的柔光裡,膚白若雪,小痣鮮妍,眼眸流轉,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麗色。景華怦然心動,血如潮湧,神魂都生出一種震顫,霎時麻掉了半身,他幾乎是慌亂地轉開目光,強自鎮定道:“便是親近,也不是這麼個親近法。”他如在濕柔的霧裡,流晃的燈光讓他眩暈,“你要對我用美人計麼?”
景華聽見莊與耳邊輕聲的笑,他慢條斯理地說:“何至于此,我隻是有些困倦了,想借殿下的肩膀枕一枕,”他說話聲音越來越輕,頭低垂下去,發縷垂落在景華胸前,柔軟的蜿蜒在腿上,“殿下若是不願意,可以放開我……”
景華聞言,驟然驚覺,他說要莊與從他肩上起來,可他攬着他後背的手臂自始至終都沒有放開過!
馬車在城外一條隐蔽的路口停了,景華渾身僵硬,攬着莊與的手臂更是在他一路的掙紮糾結中喪失了知覺,枕在他肩上的人卻是在他懷中一路安睡,這會兒車一停,也不要别人叫,自己轉醒了過來。他從景華懷中坐起,神情有點茫然,怔怔地呆坐了片刻,才像是回想起了入睡前的事情,眼中慌亂一閃而過。
景華揉着僵麻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看他怎麼面對自己。
然而還不及莊與有什麼反應,車簾便被一把掀開,梅青沉站在車外,朝莊與道:“阿與,還不趕緊下車來!趕緊趕緊!”
莊與在梅青沉的催促中起身,對景華道:“蒼鸾會送殿下回去,我有事,先行一步。”他說着已經起身,到車門要下車時,梅青沉伸出手臂給他攙扶,莊與自然而然地扶住了,下了車,梅青沉又反握住了莊與的手臂,拉他快步的走着道:“但願今天别讓我再見到什麼晦氣東西……”
景華坐在車中,看得咬牙切齒。
他掀簾去看,莊與和梅青沉上了另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寬敞華麗,秦國标志顯眼,景華問蒼鸾:“他們去什麼地方?”
蒼鸾觀着景華神色,如實道:“紅玉軒。”
景華放下車簾,吩咐蒼鸾:“跟上。”
夜幕已沉,華燈初上,車駕在街市上穿梭而過,到一座輝煌氣派的建築前,高低錯落的樓群折影起伏,重重燈火璀璨迷離,莊與和梅青沉就在這裡下了車,兩個人一起走了進去。
景華也跟着下了車,随着來往客人進去,寬闊的大堂金碧輝煌,地上鋪滿百花紅毯,飛舞的紅帳紫幕間擺放着十餘燈樹,青銅做枝幹,碧玉做葉團,金銅做花盞,簇簇燈火騰燃,宛若春花爛漫,另有鑲金嵌玉的花燈垂吊于上,滿室光影燦霓靡耀。此外還有諸多不可描述的奢靡珍奇之物。偌大個堂殿熙熙攘攘,其間往來穿梭着紅袖翠縷的美人麗姬,來此消遣的也皆為绫羅綢緞的達官貴人。滿目的珠翠繞繞,滿耳的璜玦當當,瓊瑰金銀之色晃得人眼花缭亂。
景華四下裡看了看,大堂三側各有一扇通天門,通往堂後的雲樓霧宇中。
莊與不知何時換了身衣裳打扮,織金綴錦,佩玉曳纓,将自己融匿于這璀璨繁華之中,一位女子迎上來,正是妃鸢,幾人互相見禮寒暄,有說有笑,一起往其中一道門裡走去。
景華要跟上,被跑堂攔了路,景華沒聽見他說了什麼,他的目光錯過人群,看向一處,朝站在那裡的人遞了個眼神。
白淵會意颔首,走到莊與面前,欠身行禮,含笑說話,梅青沉見了白淵,笑臉頓失,似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白淵話都沒說兩句,他便出言譏諷,似乎還想動手了,白淵不肯相讓,三言兩句之間便引發了一場混亂,動靜驚動了周圍人,紛紛圍上去看熱鬧……
隔着鼎沸的人群,莊與看過來,景華負手,對他一笑。
妃鸢站出身來在從中安撫勸說,梅青沉知道妃鸢不好趕客,也不為難她,一拂袖,回身跟莊與說了句話,氣憤地離開了,白淵随之告辭。
女孩子們紛紛上去勸走了圍觀的客人,波瀾消弭于散開的華光麗影之下。
莊與和妃鸢進了雕花門,景華跟着穿過,進入之後别有洞天,輕帳曼舞間旋梯交錯,通往燈火輝映的紅樓紫閣中,扶着雕欄玉砌的旋梯而上……
景華跟着扶攔而上,轉過樓梯,迎面撞進莊與俯望而下的目光裡。
他身邊妃鸢盈盈而立,輕柔的裙擺鋪在地面,宛如一朵妖冶嬌豔的鸢尾花,另外一邊還站着一位男子,正是墨钤。
三個人站在那兒,目光灼灼。
廊外,藍紫色的珠簾垂着,風一吹叮鈴作響。
景華望過三人,摸着鼻子,對幾人尴尬笑道:“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