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有半日假,這會兒人都不在。沒旁的事情幹,沈行約空閑下來,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他在長椅上憩了一會,團扇蓋在臉上,過了片刻,忽地坐起道:“王福?”
王福腳不點地,匆忙趕來,目光請示。
沈行約揮打了兩下扇子,問他道:“沂城的那些官員,都處置妥當了?”
“是,”王福道:“城破之後,那些官員有意投誠,有些親眷在身邊的,都自願以親族為質,接領了城防事務。隻是,其中有一人,想要見您一面……”
沈行約:“誰?”
“不知陛下可還記得,此人正是從前您從诏獄中救出的晉南商賈,郭弘。”
“是他?”
沈行約有些意外,随即起身道:“朕還沒找他算賬,他倒好,知道朕率軍占領了此地,還敢主動過來請見。”
當日,沈行約親自将郭弘從诏獄大牢裡救出,反手還提拔了郭弘舉薦的兩名晉南文士。
結果沒多久,朝堂局勢變幻,他一手提拔的官員臨陣倒戈,轉頭就把他出賣了。
這些前塵往事,縱使沈行約心裡有氣,但畢竟過去那麼久,那麼點不忿也早就随時間流逝,煙消雲散了。
“他怎麼會在這?”
沈行約轉而往廳内走,經過一處長廊,王福跟在身後,亦步亦趨道:
“回禀陛下,那時宮中生變,不少朝官蒙受牽連,郭弘門下,您在朝時啟用那幾名文官,也難逃其咎。”
王福察言觀色地停頓了下,見沈行約不說話,隻緩緩踱步,王福便繼續道:
“其實那時,您禦駕前往渾北,郭弘聯合手下文士門客,得到少部分曾受陛下恩澤的官員支持,也曾主張起事,不過都被鎮壓了下來……”
沈行約聞言回眸淡淡一掃:“照這麼說,還是朕錯怪他了?”
說話時,沈行約目光轉過,睫毛投下少許陰鸷。
王福心頭一跳,忙追上前道:“陛下您這是說哪得話,向來隻有臣子不曉實務,不明聖意,哪裡有君上不谙臣心的道理?”
沈行約邁步進了廳堂,暑熱止于下檐,撲面而來一股濕涼之氣。
“召他來吧,”沈行約道:“朕倒也想聽聽,他是為何事見朕。”
少時,廳門外人影晃動。
王福在外通傳,其後郭弘入内,先是到禦前,畢恭畢敬地叩拜過。
沈行約赦他起身,兩人簡短地寒暄了兩句,郭弘泣聲道:
“陛下,當日臣蒙陛下知遇大恩,未曾得報,不想朝中遭難,奸臣橫行,臣以一己之力,終究難以抗衡,緻使聖駕流離在外,心中感愧,數月之間,臣無一刻不念着陛下……”
沈行約一隻手臂搭在膝前,目光沉靜,看着郭弘。
數月不見,郭弘這人倒不見什麼變化,行事規矩,有禮有節,隻是不知是否是文士常伴身側的緣故,講起話來慣是長篇大論,啰嗦個沒完。
當日,沈行約還在燕都時,曾讓他在朝中挂了個虛銜。
作為禮尚往來,郭弘自請旨,以府中名義捐獻白銀,為都城修葺了兩處宮殿。料想經過朝中變故,晉南等地,又有義軍作亂,郭弘這昔日晉南巨富的實力早已不複從前。
是以,沈行約原本有心,想要趁此敲他一筆,可聽了郭弘一番陳情,念頭也就擱置下來。
沈行約适時打斷,切了個話題道:“從前……朕記得,你手下那些文士,如今都怎麼樣了?”
“承蒙陛下挂懷……”
郭弘稍作停頓,眉宇間現出幾分哀愁,隻道昔年府下門客文士,大都流離在外,不知所蹤;一則是因為朝廷飓變,殃及魚池,沈行約當日所任用的近臣,無一例外受到牽連;二則在此以前,義軍在晉南等地流竄,不少晉南學士南逃,很多都死在了路上。
沈行約聽他描述得分外凄慘,也不由得輕歎了聲,同時尋思着,郭弘此來陛見究竟是為何事,總不能是特意來找他哭慘吧?
若單單隻是有意投靠,憑着先前,王福所說的那幾句話,這事倒也不是不行,不外乎委個虛銜,讓他留在沂城養老,也就罷了。
沈行約倚在桌旁,意識神遊,至于郭弘的一番陳情,他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末了,郭弘又撩袍重新跪下,鄭重一拜,道:“陛下大恩,臣自知無以為報,今日陛下率軍親征,撥亂反正,誓要鏟除朝中奸佞,臣雖已遠離廟堂,卻也願效一份綿薄之力,萬兩家私以獻陛下!微薄之意,萬望陛下允納!”
郭弘的聲音不大,落在廳中,卻尤為清晰。
尤其是最後那幾句話,傳至沈行約耳中,不亞于一劑良藥。
但見沈行約眼皮猛然一跳,眸子頃刻間便明亮起來:
敢情是來送錢的!
“王福——!”
沈行約坐不住了,扯着嗓子喊人道:
“賜座!賜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