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魁一生引以為豪的事,就是他有一個了不得的夫子。每每他坐在自家算得上寬敞的院子裡,一邊納涼,一邊向兒孫吹噓時,便要心滿意足地從他們臉上收取驚奇和崇拜的神情。
若是有外鄉人對這位老漢的說法提出質疑,他定要輕蔑地從鼻中噴出一聲氣,大聲道:“你不曉事就不要渾說嘛!我老漢是一輩子的木匠,連童生也沒考下;還不許我見過大官哩?你随便去找人問問,就曉得宰相在我們村裡教過書喀!”
緊接着,他就要談起這裡的人們說了多少遍也沒說厭的故事,将那位已經故去的大人物的幽魂又拽到人世來走一趟。
龍門緊挨着黃河,魚龍村便在黃河邊上。村名具體來源已不可考,後世來到此處的讀書人通常認為這是化用“魚躍龍門”的典故。直到那位至今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大人物被流放至此又被起複高升,大家方把村名和他扯上了關系——非常湊巧,他正是姓于。
他來到村子時,張明魁還不叫張明魁,隻有一個賤名“拴住”。是他爺爺和他爹帶上臘肉和拴住去他家拜訪,請求他為孩子取一個學名,拴住才有了“張明魁”這個名字。
張明魁記得那時候是三月,人們開始換下棉衣棉褲。五歲的孩子被強拽在父親身邊,眼睛卻忍不住滴溜溜地四處打量。忽然間,孩子的目光不慎闖入一雙眼睛裡。這樣的眼睛是孩子從未見過的,它說不出的好看,它暗含的憂傷讓人一見了就不由得跟着想掉淚,可它又像遙遙的山、幽幽的水,令人仰慕尊崇卻不可放肆戲谑。
這雙眼睛是田間地頭、賬簿算盤、車把式、墨繩斧子等等都困不住的,它理應屬于那些成大事舉大業的人。魚龍村裡找不出這樣一雙眼睛,放到龍門乃至山西恐怕也是很難找到的。
張明魁看入了迷,連他爹他爺叫他都反應不過來。直到他被拍了一巴掌,他才捂着被打的腦袋叫屈:“爹,你打我做啥哩?”
他爹一聽更加來氣,揪着他的耳朵說:“你這憨娃,耳朵不要了?一點規矩都沒有,叫你謝謝于先生喀!”
“謝謝先生。”張明魁愣愣地大聲說。
那雙眼睛的主人對他寬和地笑了笑:“沒事,他許是見了生人緊張。”
他爺和他爹面上的表情随之緩和了一些。這位于先生讓他們把肉拿回去,張明魁的兩個長輩卻堅決要留下,最後幹脆拽起孩子一溜煙跑回家去,理也不理于先生的喊聲。
回到家,他爺才呼出一口氣,說:“不得了,于先生是條龍哇!他在我們村過了這一關,就要回天上去了!”
張明魁看着他爺激動的神情,懵懂地點了點頭。他爺是村裡備受人尊敬的木匠,因為木匠這門手藝人人離不得,又不是誰都學得了。在他的世界裡,爺爺算得上是頂頂的權威了。既然爺爺說于先生是龍,那他應該就是了。
“龍困淺灘遭蝦戲啊。”他爹歎道。
他爺說:“不說于先生這個人怎樣,就是看于青天的面,我們也不能叫他在這裡被戲了去!”
第二天,在老木匠的倡議下,村長帶着其他幾位族老登門拜見于先生。他們決定由村裡的青壯一同為這難得的讀書人墾出田來耕種。
于先生正襟危坐,明明也是布衣,卻比他們見過的最大的官還有氣度。他擺擺手說:“無功不受祿。諸位願意助我家墾田,我已感激不盡。于某還有把子力氣,到時我們自己來耕田,勞父老們指點我一二即可。隻是,我能為諸位做什麼呢?”
村長挺起胸,嚴肅地說:“我們隻有一個請求:請您教娃娃們讀書吧!”
于先生撫掌道:“這算什麼?教化本乃士人應盡之義。您放心,我一定用心教導!隻要是想讀書的孩子,盡管來學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