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于先生的小院蓋好了,學堂也建起來了。村裡人都要着意經過那幢房子,好去看那塊高高挂起來匾:上面寫着“魚龍學堂于渙題”。大家看不懂,誇“寫得好”!問他們好在哪裡,他們冥思苦想半天也隻得說“看着舒服、痛快”!
這是福澤後代的事,村長一看到學堂,胡子都忍不住翹起來。他相信日後在族譜裡自己一定會因為興辦學堂而被多寫一筆,這一輩子也沒白活。
因為要兼顧耕地,于夫子的學堂隻上半天課——另外半天他要去地裡幹活。學生們感到很稀奇,不知道這個年輕漂亮的夫子怎麼做農活。
他們紛紛跑到于夫子家的田去看,發現讀書人種地也得打赤膊,隻是皮膚比他們白。去的時候,村裡的好把式正在給于夫子講解呢,一見孩子們過來就罵:“皮猴兒!哪有看着夫子幹活,自己在一旁躲懶的?”
“張明魁,你過來!”原來這人正是張明魁他爹。小夥伴們推推張明魁,他隻好乖乖走過去。
“我哪裡用得上孩子……”于夫子推拒道。
“哪裡話!您别擔心,我們家裡有牛,用不上張明魁!他能多跟您待着,沾沾文氣,我們都巴不得呢!”
爺爺說的是真的。張明魁和于夫子待的越久,就越相信爺爺的話。于夫子是個聰明靈透的人,不管做什麼都一點就通。他哪怕是種田都學得越快越好,不久就受到村裡人的廣泛認可。
有時,于夫子會對着黃河發愣。張明魁問:“夫子,您總瞅黃河幹啥?”
于夫子便笑着摸摸他的腦袋,說:“我想我爹咯。我小時候也總跟着他在黃河邊上打轉。”
張明魁知道于夫子的爹已經不在了。于是他閉上嘴不說話,默默陪着夫子。他大約知道了夫子的憂傷從何而來。
遠處傳來漢子逐漸整齊劃一的粗犷的喊号聲,如奔湧的黃河撞擊石頭發出隆隆響聲。于夫子拿起鋤頭,一下下鋤在地上,硬生生鑿出坑來。他種地不像種地,而像打仗;他隻有借此發洩心中的郁憤,才能繼續像個沒事人一樣活着。
也隻有在這時候,張明魁才能透過于夫子溫和清隽的面孔感受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雖然這個孩子并不明白它們意味着什麼,就像他不知道山裡除了神仙還有毒蟲猛獸,水下除了魚蝦還有暗礁漩渦。這些都太遙遙而顯得不切實際了。
而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以它寬厚的胸懷包容着、忍耐着它所哺育的兒女,不管他們心懷怨忿還是感激。于夫子終于做完了今日的活,于是他停下來倚着鋤頭迎風而立,靜靜地垂頭看向黃土地。此時他的内心也逐漸恢複甯靜,不禁為自己方才的躁狂而慚愧。
他的名字寓意“渙然冰釋”,寒冰融化則春水溶溶。父親的本意是希望他不要為過去的事挂懷,他卻被悲恸的懷念和自省的羞慚萦繞。
“于先生诶!”有人站在另一邊的地頭大喊,“您弄完啦?真利索嘿!我叫敦敦上我家玩去喀!”
“爹,我去玩了!您别擔心!”
于渙露出笑容,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定決心,不能在此渾渾噩噩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