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遮擋大司命的面龐,叫人看不清神色。但從他一出溜跪地的表現,和哆哆嗦嗦的身體來看,這貨顯然心中有鬼。
衆人心懷鬼胎,面對未知,他們本能驚駭退縮。
唯獨清蕪奮身上前。
那不是令人敬畏的金相神靈,那是最疼愛她的父皇,是曾抱着她舉過頭頂,讓她騎大馬的祖父。
是她素未蒙面,卻在祖廟長生燈火中感受過溫情的祖先。
為何要懼?她又有何懼之!
“大父!阿耶!”
她叫出自己最親近兩人的名字,而幾乎剛呼喚出聲,望着他們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容顔,她忽然哽住。
他們真的光速趕來撐腰了,還搖來了列祖列宗。
他們對她的絕境并非視若無睹。
隊列最前排,金身最為耀眼,赫然保持昔年征戰四野,開國定鼎的初代皇帝,大邺太祖高皇帝。
他并未言語,隻上前一步,手持那令暴虐君王貪虐官僚殘酷邪魔聞風喪膽的雙锏,狠狠向清蕪砸去。
雙锏纏繞肆虐雷霆,紫雷滾滾,中心深邃近乎漆黑,而邊緣又是鋒銳可怖的慘白色。
祖宗要當場正法 !
上柱國夫人雙拳緊握,忍不住向前傾。
是非對錯她心裡門清,可祖宗如今竟對清蕪下手,豈不是說尊後成功混淆祖宗視聽。
雷霆将少女面容映照得蒼白,發鬓也被狂風吹得淩亂。但她倔強抿唇,眼瞳倒映電光,始終未曾回避。
她與祖宗對視。
忽然,高皇帝緊繃威嚴的唇角微彎,快到清蕪幾乎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亡靈不得與生者在現世交談,她也無從求證。
——轟!
滿含天意君主震怒的雷霆重劈在清蕪面前,卻沒有傷她分毫,而是将大司命手中熏爐劈個粉碎!
“啊啊啊啊啊啊阿!”大司命失聲慘叫,捂着焦黑手腕癱軟在地。
雷霆劈下的瞬間,他的左手便已經化作焦炭瞬間灰飛煙滅。
并且肉眼可見的,灰敗還在快速向他手臂上方蔓延,再不處理,隻怕整條胳膊,甚至人都得嗝屁。
啪!
熏爐碎片被炸得四濺,有的劈頭蓋臉砸了清娆滿身,有的則徑直沖着皇伯母臉蛋滿含怒氣地打去!
若不是皇伯母鬼使神差歪了歪身子,她性命都要不保。
皇伯母渾身巨顫,險死還生的經曆總算讓她意識到什麼。
“多謝父皇保佑!”她滿臉是血,先是抽泣着謝過自家親爹仁皇帝,随後畏懼垂首,不敢與高皇帝對視,“婵兒知錯。”
就連年輕天子都被潑了一身香灰。
可虛弱的年輕人隻是身形微顫,不閃不避,默默向祖宗磕了兩個響頭。
前排完好無損之人,隻有兩個。
直面雷霆的清蕪,以及臉色發白的尊後。
所有人都想錯了。
沉月殿下并非一無所有,大邺最受寵愛的帝姬之名也絕非虛名。
因為她所受的從來不僅是當代皇帝的寵愛——祖宗皇帝曆代三十五位帝靈都願意為她撐腰。
這陣仗忒吓人!
香灰潑面時,尊後就在兒子身旁。
她親眼看着祖宗發落血裔,譏诮兒孫無能。
但最最重要的是……她下的邪祟手段為高皇帝親手所破。
而她敲骨吸髓的庶女,福運仍然未絕,甚至比她想象中的多得多。
或許計劃需要暫緩。
尊後并不驚恐。
包括她那絕情夫君在内,哪怕先帝們錘殺所有宗室,都不會殺她。
否則,又有誰人能鎮住場子,在天災下護持這偌大皇朝?
她神色平靜,仔細為大氣不敢出的皇帝兒子拭淨臉上香灰,低聲提醒:“陛下。”
“……”皇帝深吸口氣,随後猛的跪拜在祖宗靈位前,“不孝子孫和知錯,萬般罪責皆在和一人,請祖宗皇帝息怒!”
帝靈不能言語。
卻自有旁人代勞。
“不需大兄陛下請罪。”少女瞬間氣焰嚣張,她嗓音清脆,口齒伶俐分明,“皇姐和我驸馬道歉,母後保證不會插手我婚事,再予我一隊禁衛,此事就算了結啦。”
年輕皇帝露出苦笑,而被砸得頭上一大塊烏青的清娆,則猛得瞪大眼睛,怒意勃然。
癡心妄想!
皇廟怎麼了,這賤人在這裡就敢威淩母後?當真是——
清娆目光撞上怒目圓睜的高皇帝。
高皇帝怒氣沖沖的眼睛比她瞪得大多了。
她的怒火就像被潑了水,咻得冷卻。
“兒臣無能不孝,德行淺薄,令祖宗震怒。”尊後輕聲道,“兒臣已明是非,定當精心悔改。”
“尊後陛下,懇請天母救我——”
大司命忽然摘下面具,哭喊着向尊後爬來,他胳膊的腐蝕速度還在加快。
此處能救他的人唯有國師,但微生羽那混蛋聽命于尊後。
白發仙人厲聲呵斥:“祖宗祠廟,何時輪到你狺狺作怪!”
隻聽空氣撕裂的細微風聲吹響。
“咕…陛…不……”
大司命捂住喉嚨,絕望地盯着尊後,踉跄栽倒。
尊後置若罔聞,隻是緩緩下拜。
“陰無命祝詛皇嗣,穢亂皇廟,暗習巫蠱厭勝之術,不孝子孫靈若,已将其處刑,還望祖宗皇帝息怒。”
清蕪盯着皇帝天團,心覺奇怪。
怎麼不動手啦?
還有篡改父皇遺诏的事呢?
隻交代大司命一條爛命,就能将今日風波敷衍過去?
篡改遺诏為謀反大罪,别說清娆論罪李鶴年論死,縱使符靈若太後至尊,也得放手攝政之位,退隐南宮。
偏偏符靈若沒提,祖宗也無追究之意,好似達成默契似的。
為什麼?
長拜謝罪後,尊後又望向女兒,示意她上前。
“與皇妹道歉。”
“母後——”
“道歉!”
尊後目光淩厲如兵刃,幾乎含着殺意。
清娆咬牙。
母後并非無動于衷,分明是已經屈辱到想殺人了,卻被迫忍耐。
需知道,今日前來皇廟,本該是他們的回合!誰料想自己這皇妹寵眷如此優渥,當真是命好。
她轉身,不情願地嘟囔:“抱歉,皇妹,我不該那般無禮。”
清蕪同樣沒好氣:“你說什麼?哪般哪般?聲音太小聽不清。”
“我說皇妹,抱歉,我不該罔顧姐妹情分,對你婚事那般淩逼。但我不是有意的,我是真的關心你。”
“哦,聽清了,那你說錯人了呀。”
食指輕輕向後一點。
“我從最開始,就是要皇姐向我的驸馬道歉哦。”
在她手指方向盡頭,俊秀少年神色平和淡然,恰好迎上屈辱的清娆、蒼白的李鶴年、壓抑的尊後……以及三十五位帝靈審視目光。
他毫無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