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歌已經這樣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個時辰,風中的寒氣加重,河中那碧綠明亮的波光也變得金黃幽暗。她的目光穿越重重暮色,投向東方那片已被夜色吞噬的遠山,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沉重的歎息。
她想家了。
轉瞬間,兩年光陰如白駒過隙,北淩國的日子既漫長又短暫。她也曾向梁骐提及想回南璃,卻都被溫言軟語帶過,蘇北歌知道他是在回避與搪塞自己。但而今,北淩内外交困,風雨飄搖,她更不大好再開口了。在這動蕩之際,自己貿然離去,定是會為阿驷平添一份不安。畢竟,如今諸侯紛争愈演愈烈,一旦離去,歸途難料,誰也說不準是否就是永别。
前些日子的議政,她鋒芒初露,‘孟一’的名字顯然已世族朝臣的焦點。加之又是景蔺門客,二人交往甚密,傳到了世族耳中,不免奔走議論。梁骐也以為由,賜‘孟一’客卿之位,并贈予兩進院落的宅邸一座,供其獨立居住。
此舉一出,邕城朝臣世族大出意外,他們原以為孟一将扶搖直上,成為權傾一時的重臣,卻不料僅得一虛職,無幹預官署之權,僅能和國君叙談罷了。世族官員暗自慶幸,覺得這個‘孟一’并無威脅。甚至,隴剛與張時起面見梁骐時,對孟一的待遇也頗有微詞,認為國君給的官職太小太虛,不利于北淩招賢納士。梁骐淡然一笑,未置可否,待二人離去,他臉上的笑容卻愈發意味深長。
景蔺本就忙于分化三國大計,自遷出景府後,兩人見面也少了許多。除了偶爾進國府外,剩餘的日子,她不是埋首于案牍之間梳理着她在雲荒村未盡的氣象推演之術,便是獨自穿梭于邕城内外街巷中。
諾大的邕城,她連個喝酒交心的人都沒了。
風,撩得她的長衫啪啪作響,夕陽餘晖下,她的背影更添了幾分寂寥。蘇北歌看看天色,又暗了許多,她想着明日還得去送人,遂輕歎一聲,牽過馬匹,踏上了回府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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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城十裡,道旁春光旖旎,楊柳依依。在這片新綠之中,掩着一座由石柱石闆堆砌而的石亭,雖顯粗犷古樸,倒也寬敞幹淨。
亭中石案簡潔,其上擺放着三隻陶碗,碗内盛滿了清澈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放着一輛青銅轺車,車身锃亮,由兩匹雄駿非凡的駿馬牽引。車旁,十位身着紅衣的壯漢挺立如松,他們身旁各自牽着一匹毛色純正的良駒,靜待命令。不遠處,另有數輛篷車被牛皮緊緊包裹,似是裝滿财物。
楊柳樹下,一位身着華貴錦繡的男子靜靜伫立,紫色繡金的披風随風輕揚,白玉冠在陽光下閃耀着溫潤的光澤,他的背影挺拔而英氣勃發,宛如從畫中走出的貴公子。在旁人眼中,這一行人無疑是東方某國中舉足輕重的巨商大賈。
男子不時望向邕城的東門,見幾騎快馬自東門方向疾馳而來,他嘴邊才終于露出了微笑。
塵土飛揚中,兩騎率先抵達石亭前。為首的黃衣青年翻身下馬,爽朗的笑聲瞬間打破了周圍的甯靜:“好你個少一,又恢複了這副富貴逼人的架勢!”
景蔺先是對身旁的梁骐微微一躬,随即轉向蘇北歌,語氣中帶着幾分頑皮與自得:“老子本就生得貴氣,怎麼,這樣的裝扮倒讓你不習慣了?”
蘇北歌輕嗔薄怒,白了景蔺一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心你這一去寒昭國,正事沒辦成,反倒惹了一身桃花債。”
景蔺礙于梁骐在場,不便繼續玩笑,遂收斂神色:“去去去,我豈敢辜負君上的信任。”言罷,他轉身面向梁骐,恭敬道:“君上,若無他事,微臣這便啟程。”
梁骐微笑颔首,輕輕擡手,邀請景蔺步入石亭之中:“來,少一,你我且先共飲一碗地道的老土酒,為你壯行。”
三人圍坐于石案旁,各自執起一碗清冽的米酒。碗盞相碰,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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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骐放下陶碗,望向景蔺,話鋒一轉:“少一,此次可是個用心思的活計,你作為密使不便露面之處倒有許多,我若給你派個幫手,如何?“
景蔺先是一怔,但很快面色轉為興奮模樣,他連忙起身,躬身謝恩:“微臣自是感激不盡,不知君上欲派何人為副使?”
梁骐微微一笑,笑容中藏着幾分深意,“非是副使,僅是一幫手,人已在此。”
說着,他輕拍手掌,隻見亭外一名身着勁裝的武士上前,向景蔺躬身行禮:“小人鵲羽,見過特使大人。”
景蔺目光掠過鵲羽,見其年輕俊秀,面容中帶着幾分女氣,心中雖有微詞,卻也迅速壓下,笑道:“好,既然君上如此安排,那你便做我的總管吧。”
鵲羽胸膛一挺,聲音雖細卻異常堅定:“遵命,特使大人。”
景蔺尋思着總不能僅自己吃癟,遂借着酒意,将梁骐拉至一旁,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君上,說起來,那日政事堂後,上将軍與我說了一些他進來頗為擔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