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涯沉默了很久,紛紛揚揚落下的血雨碎片,在他的視線裡黑白交錯,而後化作一片霧蒙蒙的灰。
靈牌被捏了又捏,最後,還是放進懷裡。
旁側那人也沉默着,沉默顯得他更加遲鈍木讷。他一直望着謝無涯所在的方向,并不明白他為何問了那麼多問題,卻唯獨沒有問到煉魂釘。
“事情解決了,多謝。”謝無涯擡眼看過來。
“解決了?”那人看着他的眼睛。
“如你所見,屍媪死了,這都全賴閣下出手相助。”
謝無涯十分平靜,無論舉手投足,還是言談語調,絲毫看不出此刻他身中十二枚煉魂釘。
謝無涯道:“我自認并未露出破綻,卻叫閣下看出我受傷一事,還請閣下解惑。”
那人木然:“解惑……”
“你藥倒我,查我傷勢,又追蹤邪魔至此,難道不應該跟我解釋一下?”
他看着他,盡管并無咄咄逼人的氣勢,甚至連之前的怒氣也沒有,可就是有一股由内自外的威壓,甚至比他怒喝狂罵更讓人覺得壓抑。
“我……”這似乎對他來說是個極難的問題,憋了半天,就隻憋出這一個字,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這樣的沉默讓謝無涯覺得要從他口裡聽到答案比登天還難,轉而問他:“還未問過閣下高姓大名?”
那人怔然:“高姓大名……”
謝無涯覺得奇怪,難道名字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也值得他斟酌再三?
“不能說?”
那人道:“一面而已,不必問名。”
謝無涯走過來:“你我同為修士,以後說不定還會再見。”
那人垂眸道:“不會。”
謝無涯狐疑的看着他:“閣下如此笃定?是不能說還是不願說?”
那人不語。
謝無涯也沒勉強:“既然閣下不願說,那就當我沒問。告辭。”
“你的傷……”那人突然開口。
謝無涯淡淡道:“小傷而已,不礙事。”
“小傷?”那人神色微凝,眼底複雜。
“閣下莫不是信了那屍媪胡言亂語?”謝無涯淡然一笑:“這點小傷還奈何不了我。告辭。”
手上忽然一緊,謝無涯不禁停住,回過頭卻見一隻冷白如玉的手扣在他腕上,像一隻精美的玉環,隔着衣袖,都能感覺到扣合的嚴絲合縫。
謝無涯:“?”
他掙了一下,但這隻手握的很緊,完全擺脫不掉,卻又并未用力。
面前傳來一個讷讷的聲音:“你能不能……不要動?”
謝無涯心頭浮過一絲奇怪的悸動,破天荒沒有将這個陌生人甩開,反而半開玩笑道:“我為什麼不要動?”
他的唇角和眼底含着幾分柔和又戲谑的笑意,但明亮的面孔卻掩蓋不住眉宇間的痛苦和陰翳。
他反手握住對方的手腕,也隻是隔着衣袖輕輕環了一下:“隻有死了,才不必再動。隻要活着,還有一口氣在,就要動,就要折騰。閣下是不會明白的。”
那人看着他,淡漠的眼睛裡多了幾分格格不入的沉郁:“我明白……”
謝無涯微微擡眼:“你明白?”又覺得這話可笑,“你明白什麼?我們不過萍水相逢,你怎敢說你明白我?”
他看着他,竟莫名期望從這個人的眼睛裡看到一點點理解,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别人明白什麼,就是純粹的抱着一種渺茫的空曠的希望。
但這個人隻是沉默的悲憫的看着他,什麼都沒說,又或許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心裡很快生出一種對自己的嘲諷,他竟然希望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理解此刻的自己。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在想什麼。
他輕輕将手抽走,隻覺得渾身疼得厲害,□□骨骼在一寸寸腐爛,靈魂一點點撕裂剝落。
就這樣腐爛吧。他想。
就這樣撕裂,徹底剝落吧。他想。
他欲轉身,手腕再次被扣住,身後傳來低沉的讷讷的聲音:“你能不能……不要動?”
“不能。”謝無涯将手抽走,他開始厭煩這個蠢笨的人,厭煩他這種沒有距離感的打擾。
但這個人似乎并沒讀懂他的意思,再一次捉住他的手腕,用他那近乎木然的神情看着他,讷讷的說:“你能不能……不要動?”
不等他再次将手抽開,那人指尖微翻便用靈力鎖住他的手腕,一頭繞在他手上,一頭連在自己指間。
謝無涯掙了一下:“你給我松開。”
“不松。”
他試了幾次企圖解開,奈何解不開。原本還很平靜,這下再也忍不住,怒視着他:“你松不松?”
“不松。”
“我……”
謝無涯擡手準備給他一掌,掌心腐爛的血肉卻成塊的剝落,他沒有将這隻污髒的手掌打在他潔白的衣袍上,在他面前停住,而後慢慢握緊收回來,他洩去眼底的怒意,輕聲道:“松開。”
那人抿緊嘴唇看着他,接着撕下雪白的袍服下擺,頓了半天才遲疑的拿起他微握的右手。謝無涯抽開,他又伸手去捉,他再次抽開,他便再次伸手去捉。如此反複五六次,謝無涯覺得無聊又疲憊,隻好由他用那塊邊緣參差不齊的破布替他将傷口簡單包紮起來。
那人一邊包紮一邊道:“你不會有事。”
謝無涯狐疑:“什麼意思?你有辦法?”
“嗯。”
“什麼辦法?說來聽聽。”
這人隻埋頭一心一意替他包紮手上的傷,并沒多說。他包紮的很是仔細,動作也不輕不重,盡管他的手疼得厲害,可沒有一絲是由于他動作太重導緻。最後,他在他手背上紮了兩個小巧的結。
“你就在此處,别動。”
交代了一句,那人轉身離開了。謝無涯看了看自己的手,見他走遠,随即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他對那人的話半信半疑,以他的修為,或許真有辦法也不一定。可他憑什麼救他謝無涯?憑什麼對他一個萍水相逢之人施以援手?這不合常理。
與其平白心存希望,道不如沒有這點希望。
他走的吃力,既無法禦劍,連步行也極其緩慢。
想來此刻這副身子,不光血肉腐壞,似乎連骨頭經脈也一起腐壞了,難以支撐起他這副身軀。
一盞茶功夫,身後響起車馬動靜。他腕上微緊,一股無形之力拽着他不讓他繼續前進。他隻好停住,等着馬車靠近。
那人從馬車上跳下來,将車裡的馬凳放到地上,而後看過來。明明他什麼都沒說,可謝無涯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他問他:“去哪?”
“治傷。”
謝無涯有些懷疑:“治傷?”
“嗯。給你治傷。”
謝無涯更加懷疑:“給我治傷?”
“給你治傷。”
“為什麼?”
“因為你受傷了。”
謝無涯一怔。
那人走過來,似乎是想扶他,但又莫名沒伸手:“上車吧。”
那是一輛破舊的馬車,馬也是匹老馬瘦馬。一盞茶的功夫,謝無涯很容易想到這輛馬車來自何處,他不知道這個人說的話幾分可信幾分不可信,隻是此刻,他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鑽進馬車,車裡沒有坐闆,最上面鋪着一層雪色狐裘,下面都是厚厚的棉褥。
他盤腿坐了會兒,覺得還是躺着舒服,便躺下了。
馬車緩緩啟動,他沒有聽到吆馬,也沒聽到鞭子在空氣中發出的響動。車走的很慢,他跟着整個車廂一起慢悠悠的晃動,他望着簾子上的流蘇,流蘇也在悠悠的晃着,他想,這麼慢,不知會晃動到幾時,但他又想,管他晃動到幾時!
流蘇越晃越慢,越晃越模糊,終于,徹底晃出他的視線。
等他恢複意識,視線裡的流蘇已經變成水紋紗帳。房間唯有的紫檀桌上放着一頂銅爐,正燃着凝神靜氣的檀香。
這讓他有一瞬恍惚,恍惚自己回到了衍天宗。但屋裡陳設陌生,絕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吃力的爬起來,房門正好打開,外面已是黃昏。他這一覺睡的沉,被人從馬車上搬下來竟也沒醒。
“這是什麼地方?”他問。
那人端着飯菜進來,放到紫檀桌上:“阜甯城。”
“我睡了多久?”
“五個時辰左右。”
謝無涯聞到飯食香氣,又不太好意思開口。
那人道:“用過晚膳再睡。”
謝無涯求之不得,剛一起身,就重重跌在地上。那人來扶他,他将他推開,還沒撈開褲腿,衣物上浸染的血迹就已經表明他腿部傷口有多猙獰。
他撐着床沿爬起來,僅僅一天時間,他幾乎已經喪失行動能力。
那隻屍媪不是唬他,這煉魂釘當真能叫他七日内血肉盡腐。
“我不吃了,你可以出去了。”他不想别人盯着他這副狼狽樣子。
那人沒動。
謝無涯伏在床沿上,挫敗感和無力感籠罩着他整個人:“我說,你可以出去了!”
那人還是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