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謝無涯順手抓起枕頭朝他砸來,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前,那人伸手抓住枕頭,走過來放回床上。
這讓謝無涯愈發惱怒,他越是平靜淡然,他的憤怒就越是顯得無能和悲哀。
那人在他身後立了半晌,似乎也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便去将飯菜端過來,放在床鋪上,放在他面前,然後半跪在地上,将勺子遞給他:“吃飯。”
謝無涯擡手将飯菜掀出去,碗碟摔在那人胸前,然後滑落,掉在地上,湯飯全部灑在他雪色的衣擺上。他紅着眼睛,怒視着他,吐出一個明明白白的字眼:“滾!”
那人俯下身把碗碟撿起來,喃喃道:“廚房還有。”
那人從廚房端着飯食出來,謝無涯已經在院子裡。
他扶着石桌、籬笆一瘸一拐的走動,就好像隻要他不停的走下去,他就不會傷,不會痛。
可他每走幾步就會跌倒,這已經由不得他的意志做主。
所謂煉魂,自然要先剝離血肉之軀。這隻是第一步。
凡人肉眼凡胎,隻能看見煉魂釘留下的傷口,卻看不見煉魂釘上的滔天魔氣,每一根魂釘上都附着萬千陰魂,無時無刻不在吸取他的血氣,啃噬他的血肉。
那人将飯菜放在石桌上,謝無涯察覺腕上微緊,但他聞若未聞,繼續走,繼續摔。
那人走過來,讷讷道:“我們商量一下治傷。”
謝無涯沒應。
那人又道:“我們商量一下治傷。”
謝無涯依舊沒應。
“我們商量一下治傷。”
謝無涯停住,轉頭看着他:“什麼條件?”
那人木然:“條件……”
謝無涯神思清明:“你總不會平白給我治傷?什麼條件?我若能答應就同意你治。”
那人搖搖頭:“沒有條件……”
謝無涯頭腦清楚:“那說明你想要的更多,而我一定給不起。”
那人沉默。
謝無涯冷哼:“我勸你還是想點實際的,我要真死了,你可就什麼都拿不到了。”
那人當真若有所思起來,謝無涯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看來他果然沒猜錯。若非有所圖,怎會無緣無故幫他?
他走過來徑直坐下,桌上幾個小菜雖然清淡,但很是精緻。青菜粥也熬的香濃。他拿起勺子攪了攪,口裡道:“慢慢想,我這人也惜命,能答應的肯定都答應。”
筷子從幾樣小菜上一一掠過,一碗粥也很快下肚。那人還在思索,謝無涯有一下沒一下的繼續夾着碟子裡的青豆吃。
直到餘晖從院子裡徹底移開,那人才終于有了動靜。謝無涯以為他終于要開始提條件,沒想到他卻問他:“你能許我什麼?”
“我?”謝無涯朝他攤手,“你看我渾身上下,你覺得我能許你什麼?”
那人不語。
謝無涯恐他被吓退,又道:“條件你随便提,不合适我們可以商量。或許我現在兌現不了,但我可以給你寫欠條,以後兌現也一樣,你覺得呢?”
那人思索良久,确定道:“那你寫欠條。”
謝無涯道:“看來你還不笨嘛。拿筆墨。”
謝無涯提筆道:“你若真能替我治傷,還報你也無可厚非。既然你現在沒有想好要我還報什麼,那就等你想好了,拿這欠條找我。”
說完,他又問:“現在可以告訴我姓名?不然,這欠條寫給誰?”
那人怔了一下。
看他似乎很是為難,謝無涯不禁猜測:“難道你沒名字?”
沒名字的可能性很小。但像他有此等修為,修真界對他竟一無所知。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從未透露過姓名,至于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這不重要。
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約定,隻要他謝無涯認這個人,認這個約定,就行了。
“你若是不說,那我就給你安一個。”謝無涯随手指着院子裡的梧桐樹蔭說道,“就叫庭樾吧,你我初遇,初者始也,亦謂之元,那就叫元庭樾。”
邊說,他邊寫下欠條。
“今,謝無涯受元庭樾之大恩,他日定當還報,立此為據。”
那人接過字據細細看了好幾遍,還不肯收起來,謝無涯覺得他實在誇張:“你至于看那麼久?難不成我還會诓你?”
那人這才将字據折好收起來。隔了一會兒,他又拿出來再次展開,似是再度确認。
“别看了。”謝無涯實在受不了他,“你打算怎麼給我治傷?”
“用洗魔草洗去煉魂釘上的魔氣,再将魂釘拔出來即可。”
謝無涯懷疑:“這麼簡單?”
那人點頭。
“那我多久能痊愈?”
“至少三月。”
“三個月?!!!”謝無涯驚呼,“不行,我不能逗留這麼久,一個月,一個月我就要離開。”
那人道:“三月。”
謝無涯讓步:“兩個月。”
“三月。”
“……”謝無涯咬牙妥協,“行,三月就三月!那你先幫我送封信。”
“……”
……
蕭蓮舟看過手邊那封信後,撚着棋子一語未發。面前棋盤上黑白交錯,白子暫時勢勝。
陸銘按下一枚黑棋,漫不經心的問道:“誰的信?雲澤君看過之後就魂不守舍?”
蕭蓮舟道:“盛宗主來信,說是一切安穩。”
陸銘含笑道:“這是好事,怎麼雲澤君還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是你。”蕭蓮舟按下白子,黑子登時被吃掉一大片。
陸銘道:“雲澤君處事若是能像下棋一般殺伐果決就好了。須知,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陸門主此話何意?”
“我知雲澤君的眼光極好,挑中的弟子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可是用人,忠誠服從是第一位,沒有它,本事再大也是枉然。相反,本事越大,越叫人忌憚。”
蕭蓮舟目色深邃,輕輕撚起一枚白子。
“不得不說,他的确很厲害。這兩年,仙門百家與昊天宗纏鬥,愣是沒讓對方占到丁點便宜。盛明庭那樣心高氣傲的人,都對他俯首帖耳,可想他在仙門當中的威望。而他不過才區區十九之齡。”
“你想說什麼?”
“他救過清風門,又在雁沉谷拼死救了魏長華。如今,清風門是盛明庭當家,玉華宗是魏長華主事,隻要這兩個人在,他必然一呼百應。”
蕭蓮舟落下白子。
“很顯然,他已經成了我們最大的絆腳石。”陸銘落下黑子,将吃掉的白子一一收進棋盅。
蕭蓮舟沒應。
“我想,他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去阜甯追查當年之事,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端倪。”
“所以呢?”
陸銘看着他:“如果不是有所懷疑,他為何要隻身去阜甯查探當年之事?還是在見過仇楚楚之後。說不定,是那仇楚楚跟他說了什麼。好在,那隻屍媪死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否則,真叫他查出什麼,咱們這麼多年的心血豈不都要付諸東流?”
蕭蓮舟淡語道:“你擔心什麼?”
“他在阜甯遲遲未歸,這不是個好兆頭,萬一……”
蕭蓮舟道:“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情。你隻需要做好你的分内之事。”
陸銘猜不透面前這個人在想什麼:“這你放心。對了,過些日子,是瑤華父親壽辰,她想回家一趟。”
“你安排便是。”
陸銘從懷中拿出請柬遞給他:“也邀了你。”
蕭蓮舟接過看了一眼,便放到旁邊:“衍天宗諸事繁忙,實在走不開,有勞替我謝過瑤華好意。”
知道他是拒絕,陸銘也不生氣,淺笑道:“的确,不過尋常壽宴,哪裡值得雲澤君親臨?但據我所知,瑤華的父親與上修界某位仙君頗有淵源,這次壽辰,說不定會來。”
蕭蓮舟道:“上修界與下修界向來尊卑、泾渭分明,何時上修界要向下修界之人祝壽了?”
陸銘道:“有交情在,自是不必論尊卑。你教導瑤華這些日子,想必也發現她靈脈異于常人。”
蕭蓮舟如實道:“金丹精純,靈力雄厚。假以時日,定是一等一的高手。”
陸銘道:“她父親雖是個茶商,卻交友遍天下。聽說與臨淵門更是來往密切。雖然上修界與下修界一貫不通往來,但也不乏這好茶之人。雲澤君不妨去瞧瞧?”
“臨淵門?”
“我也是道聽途說,”陸銘又道:“其實,與上修界是否有關還是其次,主要是如今到處都不太平,雲澤君怎能讓瑤華一個弱女子隻身趕路?”
蕭蓮舟道:“那就有勞陸門主多派些人護送她回去。”
“既然雲澤君确實事務繁忙,那我也就不勉強了。今日我還有些事,就先告辭了。”
“不送。”
“雲澤君留步。”
陸銘離開,蕭蓮舟将白子放回棋盅,視線緩緩移到手邊的書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