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在照花堂一養就是兩年,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受了傷,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泰安回到雪玉之巅,更不記得蕭蓮舟是如何救了他。他隻知道,他沉睡三年,是蕭蓮舟寸步不離守着他,直到他醒過來。
這兩年,他不光從其他人口中聽說,更是親見天上地下天翻地覆。
五年前,世間驟出了兩位天神,天道賜名“玄澤”“憫生”,刻于天柱,昭彰于世。
自三萬年前神界隕滅,仙妖魔混戰不斷,六界不安。如今神靈現世,本以為能安衆生,不曾想三界争鬥愈演愈烈,一時妖魔鬼怪肆虐、魑魅魍魉橫行。
為求自保,如今的上修界和下修界可謂同體連心,并于雪玉之巅共建九層靈塔,供奉抗擊妖魔的修士亡靈。
蕭珏不負衆望,再攀劍道高峰,破入化神境,如此,不光是下修界,就是上修界也無人可與之一戰,成為名副其實的修真界第一人。而蕭蓮舟突顯卓絕天賦,短短數年,竟連破元嬰、分神、歸墟,直追蕭珏。有人猜測,他有靈武仙器金枝伏魔鞭加持,甚或在蕭珏之上,也未可知。
如今仙界在三界之戰中勢弱,與下界來往愈加密切,衍天宗一門雙傑之威,自是更得天界厚愛,不吝靈氣滋養,雪玉之巅為仙障所覆,山頂終年積雪,宗内卻四季如春。
這兩年,謝無涯一邊養傷,卻也不忘勤加修煉,可他的身子損傷嚴重,加之這回受傷,更是損了金丹,再也無法積蓄靈力。在嘗試多次無果後,他知道自己已經不适宜修煉。也許,他永遠都隻能是個金丹期的修士。
蕭蓮舟肩負重任,如今下界安甯盡系于一身。雲澤仙君聲名遠揚,可謂無人不知。衆多修士慕名而來,就連俗世皇朝也紛紛遙相尊奉。
追随他的人多不勝數,出類拔萃者更比比皆是。
從前上修界不以為意之人,如今也不得不恭敬的稱一句雲澤仙君。
謝無涯不再主持戒律堂事宜,當年關于他的流言甚嚣塵上,如此又怎能服衆?
蕭蓮舟便讓他負責新進弟子事宜,隻是他的往事過于精彩,以至于很快也在新進弟子之間傳開。
蕭蓮舟又安排調整了幾次,最後不得已讓他負責管理藏書樓。平日與宗内弟子接觸不多,地方也僻靜。
梅雁冰不同意這樣的安排,希望蕭蓮舟能重新考慮,但謝無涯卻欣然接受。
從照花堂搬出來那天,梅雁冰從山下回來,得知此事立馬就趕了過來。
“以你的本事,就算在宗内當傳習弟子也綽綽有餘,你怎麼能去看管藏書樓?那地方……我們現在去找師尊。”
謝無涯卻看的淡然:“從前你說我高估了你,如今這話,輪到我說了。這幾年,衍天宗人才濟濟,連外門弟子也需結成金丹,更不必說内門……更何況,我的确也不适合在人前露面。”
梅雁冰替他委屈:“那些流言都是捕風捉影,胡說一通,誰會放在心上。就算……就算真有那麼一兩分可信,但英雄不問出處!”
謝無涯有些欣慰,不過仍道:“話雖如此,但你也看到了,如今的照花堂早已今非昔比。他如今聲威如日中天,有你這樣的弟子才不至為人诟病。而我,”他搖搖頭,“不給他添亂想必是我唯一能幫到他的地方……”
“師弟……”他也明白這些道理,但他沒想到謝無涯比他更明白,并且接受。
“照花堂理當能者居之,我住在此處也時常覺得不安。藏書樓于我是個好去處,我向來瞧見書卷就瞌睡,此番正好養神。”
梅雁冰稍稍被他逗樂,但還是覺得這個安排差強人意:“師弟放心,我想師尊一定會重新考慮,定然會讓你有用武之地。”
謝無涯勉強一笑:“别操心我了,我不在意旁人怎麼看,也不在意留在宗内何處,倒是你,如今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
“妖魔禍世,人間難安。我們修行之人不就是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嗎?從前尚不知修行真義,如今道是勉強能領會幾分。”
“你能這麼想就好。”
梅雁冰将他送到藏書樓,與他一起的隻有弟子周彥,此人天賦一般,當初入衍天宗後便被安排在照花堂,謝無涯得閑就指點他一二,道也磕磕絆絆結了丹。
這回謝無涯遷居,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謝無涯也隻好将他一道帶了過來。謝無涯有時也暗歎,修行這一途終歸吃天賦,這小子或許跟他一樣,一輩子都隻能在金丹期徘徊了。
藏書樓的日子十分清淨,外面妖魔鬼怪鬧得一團糟,這裡因為遠離人群,消息也都閉塞起來。
他本就不是個作息規律的人,到了看不見的地方,愈發變本加厲,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的爬起來,吃幾口周彥準備的飯食,裝模作樣拿本書翻上幾頁,便又去見了周公。
偶爾來了興緻,他也會找些書琢磨琢磨法陣、禁制、符文,亦或琢磨醫典,煉制些溫養經脈、培根固元的丹藥。
蕭蓮舟時常會過來,有時同他說幾句話,有時隻是匆匆一面,取了書便離開。有時入夜來,同他在房頂上賞大半夜的月,或者枕在他身上看完當日所有的公文。
謝無涯總是會在他不熟悉的領域表現出非凡的天賦,鑽研了一段時間法陣,他突然有個異想天開的主意,便是制作一種小型法陣加諸在弟子的袍服上,專門起到保護作用。
這種法陣威力不能太小,太小不能震懾敵人,威力也不能太大,太大會傷到自身。除此之外,還要能辨别妖邪,不叫自己人誤碰觸發,最關鍵的是,法陣還要具備療傷功效,以達到短時間内恢複的作用。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蕭蓮舟,蕭蓮舟覺得這是天方夜譚:“這太複雜了,就算是精通法陣之人,也很難做到你說的這種效果。何況,為何要在弟子袍服上做這樣的法陣?如此豈不叫他們生了怠惰之心?”
謝無涯卻有他自己的道理:“怎麼會呢?這反而會讓他們有恃無恐,就算面對強大的敵人也不會臨陣脫逃。”
蕭蓮舟覺得他是閑得無聊,雖然心裡完全不認可,道也沒再潑他冷水。
但謝無涯卻覺得此事大有可為:“如果能把療傷加進法陣裡,那就是說有可能将不同的法陣融合,如果同時打出幾個法陣,威力一定不同凡響。防禦、療傷……最好還要能攻擊……”
蕭蓮舟自顧自看手上的公文,謝無涯歪坐在旁邊寫寫畫畫,直到月過中天,蕭蓮舟阖上手中最後一本公文,轉過頭,謝無涯還在紙上專注的寫着畫着。
隻是寫的畫的全都胡亂一團,什麼也看不出來。
蕭蓮舟注視着他,視線從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慢慢移到他的頭發上。他伸手将一縷白發纏在指間,慢慢的纏,一圈又一圈。
“無涯……”他看着他,喚他。
“嗯?”
“你在這裡還習慣嗎?”幾個月了,他終于還是問出這個問題。
“習慣啊,這有什麼不習慣的?”謝無涯蘸了蘸墨,繼續寫寫畫畫,偶爾會扶住額頭稍微思索片刻。
“雁冰說,我不該把你放在這裡。他其實說的對,你不該在這裡。”
謝無涯轉頭看着他笑了一下:“那我應該在哪裡?”
蕭蓮舟看着他:“我不知道。”
謝無涯想了想,放下手上的筆,指着他的心口問:“這裡可以嗎?”
蕭蓮舟拉着他的手貼到心口:“隻是這裡嗎?”
“隻是這裡。”
蕭蓮舟心裡微微震撼,他不敢相信他所求隻是如此,但從他的眼睛裡,他看不到其他欲望。
但他不相信一個人的欲望隻是如此簡單。
“你明白我讓你來此的意圖,對嗎?”
謝無涯一手撐着膝蓋,一手握着他的手:“明白。”
“那你可明白,這意味着,我可能什麼也給不了你?”
謝無涯視線微垂着,拇指輕輕摩挲着他的手背:“我明白。”
“也許,永遠都要像現在這樣……見不得光……”
謝無涯勉強扯了一下嘴角:“……”
“你甘心嗎?”
“……”他沉默了。
“無涯,”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将你留在我身邊。我希望有一個人能在我需要他的時候陪在我身邊,我更希望那個人是你。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一直都願意。”
“也許,我當初就不應該選擇成為宗主,更不該成為盟主,如果我隻是一個普通修士,也許我們就不必如此。”
謝無涯道:“你的志向和才能不應該為我埋沒。你有治宗之能,統率仙盟亦不在話下,若因為我隻做一個普通修士,那對你太不公平。而且,你我一體,理當同心同德,無論你選擇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
蕭蓮舟向他靠近了一些,看着他:“真的嗎?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會支持我?”
“……嗯。”
“你這麼好,叫我怎麼還報得起?”
謝無涯伸手捧住他的臉,清晰的吐出幾個字:“在我心裡,你也很好。”
蕭蓮舟仰着臉問他:“有多好?”
“就……很好……”
蕭蓮舟伸手環住他的脖子,不依不饒:“很好是多好?”
“……”謝無涯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很好是多好?他不知道,隻是發自内心的想要愛護他,不希望因為自己帶給他一絲一毫的傷害。
雲雨正酣時,蕭蓮舟喘着粗氣,伏在他耳畔問他:“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沉默。
“功法?”
“靈器?”
“還是奇珍異寶?”
沒有答案,他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喉頭無邊無際的潮濕當中。
此後,這個問題他又明裡暗裡問過幾次,快年下的時候,他又問起,謝無涯随口說了句想吃元宵,蕭蓮舟便罕見下廚炮制了一回。
做的是蘿蔔餡的元宵,謝無涯邊笑邊吃,愣是一顆也沒剩。當晚便腹中不适,鬧騰了一夜。蕭蓮舟又做了兩回,情形大抵都差不多。
上元節,蕭蓮舟不在,謝無涯下山看望阿潇和小小,自從挪到藏書樓,他下山的次數愈發頻繁。小小很開心,阿潇雖不言語,但看得出來,他也很是歡喜。
他不在那三年,都是沈懷亭替他看顧兩個小家夥。謝無涯雖沒多說什麼,但這份恩情他放在心上。
阜甯很熱鬧,興許是因為衍天宗的庇護,這裡看起來十分安泰,甚至讓謝無涯覺得,這座城池比之數年前更加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