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将他們一行帶至林中深處。此處與别處并無不同,隻是遠遠的便覺出一股在其他地方難以察覺的深厚靈氣。
對,是靈氣,而不是妖氣亦或魔氣。
先他們到此的樹妖顯然已經将方才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此刻正得意洋洋的立在旁邊等着看好戲。
面前這棵有數人合抱之粗的老梧桐正是他們此行要見的古樹之靈。氣勢磅礴,不怒自威,斑駁粗壯的根系無不昭示着它的德高望重。
帶他們到此的紅衣女子也上前見了禮:“這幾位是修仙之人,有事前來拜見前輩,展顔特帶他們到此。”
老樹緩緩睜開眼前,他的眉須幾乎覆蓋他整張臉,稍一動作都顯得吃力。
旁邊的樹妖頗為不忿:“爹,就是他們在林中放火,企圖燒死我林中生靈,展顔這吃裡扒外的東西竟然偏幫他們,您可一定要重重懲處。”
老樹妖望向面前的人,不知看到什麼,竟微微睜大了眼睛審視了半天。
謝無涯也趕緊上前見禮,剛要揖首,隻覺得一股無形之力扶住他的雙臂,他不解,擡頭看向面前的老樹妖:“前輩……”
老樹妖莫名語不成句:“你……你是……”
“在下謝無涯,見過……”他欲再次見禮,雙臂依舊被無形之力穩穩扶住。
老樹妖聲音顫抖:“不……不用見禮……你從何處來?”
“在下乃衍天宗弟子。”
老樹妖仔細打量他:“修仙之人……奇怪奇怪……”
“前輩,在下此番來此是想請前輩援手,救我一雙孩兒……”
老樹妖震驚:“孩兒!你有孩子!”
謝無涯大方承認:“是,他們本是魅靈,得以靈木重塑軀體,但如今靈木靈氣耗盡,危在旦夕,還請前輩費心搭救。”
老樹妖聽過,又莫名松了口氣:“原來是魅靈……這道也簡單,我可以将我的靈丹一分為二,将其中一半交給你帶回去,有靈丹滋養,足以保他們萬年無虞。”
謝無涯難以置信:“前輩肯将……”
這數萬年的樹靈靈丹,他竟然……竟然願意拿給他?
旁邊的樹妖奇梧更是看的目瞪口呆:“爹,你這是做什麼?你怎麼能把你的靈丹交給這些修士!”
謝無涯也深感貴重:“前輩,可還有别的法子……”
老樹妖道:“我在這裡生活了數萬年,有沒有這顆靈丹都是一樣。你的孩兒危在旦夕,這半顆靈丹若能幫到你,我這數萬年也算沒白活。”
“前輩……”
“老朽可解小仙君燃眉之急,但恰好老朽也遇到一件棘手之事,不知可否勞煩小仙君援手?”
謝無涯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前輩請說,在下自當盡力。”
老樹妖遞給他一個平平無奇的匣子:“勞煩小仙君替我送去妖界,親手交給妖君。”
聞言,謝無涯震驚:“妖界?”
“穿過無魅之林,便能到達妖界昭南城,妖界乃莽荒之地,萬妖藏于山林沼澤,城中最輝煌浩大的宮殿便是妖君居處。小仙君盡管安心,展顔會同你一道,為你引路。”
老樹妖口中的展顔,便是一直立在旁側的紅衣女子。
“展顔是我多年前救下的一隻狐妖,她受傷太重,損了内丹,從前的記憶也殘缺不全,性子雖冷淡,修為卻十分精湛。有她随行,小仙君盡管放心上路。”
謝無涯捧着盒子,一時有些猶豫。
他對自己的認知向來比較清醒,以他的修為,去妖界顯然有些自不量力。可若是不去,也不知這老樹妖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會否要收回他的靈丹?還有這叫展顔的狐狸,到底靠不靠譜?為何不幹脆直接讓她送去給妖君?
見他遲疑,老樹妖又寬慰道:“小仙君盡可放心,老朽絕不會害你。小仙君隻需将東西送給妖君,待他分辨,自有決斷。”
分辨?
分辨什麼?
“待你送到,我便将我的靈丹交給你。”
謝無涯深知此事已無法拒絕,幹脆又問道:“前輩,在下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前輩。”
“請教不敢當,老朽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替魅靈重塑軀體之後,有沒有什麼法子能讓他們像尋常人家的孩子一般長大?”
老樹妖想了半天道:“魅靈本身的魂魄早已灰飛煙滅,留在世上的隻是最後一絲難平之怨。可化解救贖,鎮壓滅絕,但從未聽說有法子能讓他們正常生長。”
“……”
老樹妖道:“不妨替他們圓滿未了之願,送他們離開這世間。”
這法子顯然不得謝無涯青睐,老樹妖也隻能無奈道:“除此之外,老朽實在想不到别的法子。萬事萬物自有機緣,不必強求。”
謝無涯頗為失望,老樹妖望着他,看到他身上的傷,混濁的眼睛裡竟有些動容:“你受傷了……”
話落,它周身的梧桐葉如綠蝶般飛舞過來,繞着謝無涯身上的傷口盤旋了幾圈,那皮開肉綻的傷痕竟奇迹般消愈合了。
謝無涯驚訝至極,也感激不已:“多謝前輩。”
“區區小事,值不得一句謝。去吧,早去早回。”
事已至此,謝無涯騎虎難下,隻能應下此事。
誰知,老樹妖另有要求,便是隻讓他和展顔同行,其他人一律留在此處。
這事怎麼看都像是留質。
無奈,謝無涯隻好即刻啟程。
展顔這隻狐狸的确性子冷淡,仿佛周身自帶屏障,但謝無涯又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銳機警,以及讓他難以企及的戰力。
穿過無魅之林這一路,他們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危險,但凡有妖獸見到展顔,無不倉皇逃竄。
在林子裡走了整整半個多月,終于到達昭南城外。
遠遠的,便看見昭南城斑駁厚重的城牆,以及那方高約數丈,巍峨不凡,嵌着萬妖紋飾的偌大城門,再配上身後蒼涼沉重的墨色天空,妖界詭異陰森的氛圍感全部拉滿。
尤其是城門上方盤踞着一條黑色石龍,俯瞰一切,大有睥睨天下之威。
他覺得這石龍甚是威風,但不知為何,他盯着那石龍,看着看着竟有些恍惚惡心的感覺。
他慌忙錯開視線,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底下穿着黑甲的守衛威風凜凜,城外還有一列甲兵專門負責巡邏。見此情形,謝無涯心裡直打退堂鼓:如此森嚴的守衛,怕是進城都成問題。
“……”
不等他開口,展顔已經顯露眉心鮮豔如血的紅色妖紋,順便在他周身施了一道障眼法:“我已經蓋住你身上的靈氣,走吧。”
“……”
謝無涯半信半疑跟在展顔身後,誰知通過城門時,守衛連多餘的眼光都不曾給他們。
謝無涯覺得不可思議,想問什麼,但見展顔面色冷厲,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他又打消了麻煩她的念頭。
妖界的城池與人界的城池有五六分相像,隻是街道更寬闊些,布局排列沒有人界那麼講究,街上到處都是各種人面獸身亦或是獸面人身的妖,而且兩側的鋪子多以各種獸類制品為主。
最主要的是,妖界民風粗犷開放,尤其是那些尚未化形之妖,由于智力低下,□□繁殖便是它妖生主業。大街上幾乎随處可見妖類親熱,場面一個比一個辣眼睛。
盡管謝無涯見多識廣,也非未經人事之人,卻也被這些畫面沖擊到懷疑人生。
反道是展顔,她一隻女狐狸,穿行其間,竟面不改色。這讓謝無涯愈發佩服她。
越往城中走,謝無涯發現街道上化形的妖越多,而且智力水平、開化程度越高,幾乎很少見到衣不蔽體,随處媾合的場面,且街道房屋的布局也更加講究精細。
到城中妖君宮殿外圍,能夠很明顯的感覺到一股從上到下的壓迫感。這種來自絕對強者的威壓,在還沒靠近宮殿之前,就已經十分清晰。
謝無涯的感受更加明顯,頭暈目眩,眼冒金星,直犯惡心,活像是在船艙裡颠簸了三天三夜。他本還想勉強撐着,可越靠近,不僅手腳開始發軟,渾身發冷,丹田處更是刺痛的厲害,他甚至覺得,再這樣下去,恐怕那股威壓就要直接碎了他的金丹。
“……”
雙耳嗡鳴,眼前已經天旋地轉。
他實在扛不住,不得不撐着牆壁停下來。
展顔看他面色慘白,冷汗直冒,也意識到什麼:“你怎麼了?”
“我……嘔————”
渾身經脈突突直跳,腹中天翻地覆,謝無涯以為自己定是吐了一地。
誰知,竟是嘔血。
展顔蹙眉,顯然還沒意識到發生何事:“你怎麼了?”
謝無涯意識有些恍惚,但尚且還能分辨幾分:“從前聽說邪祟暈仙門的陣法符咒,會不會是我也暈妖力?”
展顔道:“傳聞,三萬年前神界隕落之時,為防止六界不穩,神主曾為其他幾界落下護界大陣。妖界的陣法便是金龍壓陣的誅仙陣。凡仙界之人入此,格殺勿論。”
謝無涯覺得離譜:“我也算仙界之人?”
展顔道:“不算。”
謝無涯道:“那為何要誅我?”
展顔想了想道:“許是你修為太弱,受妖力影響過大。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回。”
“欸……”
不等他開口,人已經沒了蹤影。
謝無涯扶着牆,隻覺得渾身發冷,連手腳的經脈都開始收縮。周身靈力洶湧,又并非要破體而出的症狀,反道像是受到什麼激蕩,體内的靈力與之發生共鳴。
眼前一片漆黑,他的眼睛早已五色不分,現下更是什麼也看不見。他不能不擔心這地方會突然朝他撲出來一隻妖亦或是别的什麼怪物。
“在等人嗎?”
身側突然毫無預兆響起一個不輕不重的聲音,謝無涯渾身一激靈。
這人……是什麼時候靠近他的?怎麼他連腳步聲都沒察覺?
“閣下……”謝無涯不敢掉以輕心,雖然這個聲音聽起來并無惡意,但如今他一個修士處在妖界這種地方,不能不警惕,他不動聲色在袖口裡蓄了一道力,“是誰?”
“我隻是路過此地。你是修士?”
雖是疑問,但顯然對方已經肯定他的身份。
“需要幫忙嗎?”
幫忙?怎麼幫?謝無涯心想。
“此處妖君設置了強大的陣法,方圓十裡之内都以妖力覆蓋,你的修為尚不足以抵擋,離此處遠些可能會好點。”
遠些?
那可不行,他還要進妖宮将東西交給妖君呢。
“多謝,我還有事……”
他扶着牆往前走了幾步,以此表達自己的意圖。
“你若留在此處,半個時辰内便會金丹消散,經脈俱損。”
“……”
“若你信得過我,便随我去避避。”
謝無涯将信将疑:“去哪?”
“地下妖市。那地方各種妖類齊聚,不少厲害的妖界元君都藏身此處修煉,就算是妖君也不敢輕易牽制掣肘。所以此處并未覆蓋陣法。”
謝無涯很是猶豫,跟一個陌生人去地下妖市,還是在此處等展顔回來?
但很快,他的口鼻便開始流血,這是他受傷嚴重的預兆。厲害的陣法都是悄無聲息先損内裡,等他自己察覺嚴重時,已經無力回天。
他不知道展顔什麼時候能回來,可他絕不能死在此處,他還要回去救阿潇。
“有勞……”他做出決斷,不管怎麼說,他認為這人或者這妖若要害他,道也不必如此大費周折。
“這邊。”
謝無涯跟着他,他的腳步聲極輕,所以他隻能勉強辨别方向。周圍很安靜,偶爾才有說話的聲音。為了更好的掌握方向,謝無涯故意與他說話:“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偶然相識,轉瞬離散,何必問姓名?”
謝無涯覺得這人道是與他有些像,若他提供了舉手之勞,也定是不願告知姓名。
“閣下是妖界中人?”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但他必須要問。這也關乎他的安危。
“不是。”那人的回答簡單明了,似乎也是意識到謝無涯的意圖,他又補了一句,“碰巧在此處。”
“所為何事?”謝無涯問的也很直白,但同時也并非一定要個答案的語氣,全取決于他願不願意說。
“找人。”那人道,“我常在各處行走,今日在妖界,或許明日不知在何處。”
謝無涯道:“既如此費心尋找,想必是對閣下很重要的人,不知我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那人道:“多謝好意,不過這事旁人幫不了。”
謝無涯不解:“為何?”
那人道:“因為我也不知我要找的人是誰。”
謝無涯一頭霧水,但對方的語氣并不像是與他玩笑或者随口敷衍。
“不知閣下要找的是閣下什麼人?”
如果是親人,道可以憑借他的相貌推斷幾分。若是故舊友朋,憑他的記憶也能描出大緻輪廓。
“……我在他手底下做事。”
謝無涯懵,這是……什麼關系?君臣?師徒?主仆?還是别的?他隻好随口說了一句:“想來你們必定交情深厚,否則閣下也不至不辭辛勞尋他的下落。”
“或許吧。”
謝無涯:“……”
耳畔的聲音突然嘈雜起來,似乎是到了一個十分喧騰的地方。
他聽見那人說:“到了。你若要離開此處,便買一顆覆靈珠戴在身上,外面的陣法便傷不到你。記住,此處出去往東是妖宮大殿,往西是出城的方向。你自己好自為之。”
“多謝……”
話未說完,謝無涯再沒聽到那人任何動靜,片刻後,他覺得體内的靈力似乎慢慢平息下來,眼睛也逐漸清明,接着,赫然映入眼簾的便是壯觀震撼的地下妖市。
這地方熱鬧非凡,什麼樣的人、妖、怪都有,各種各樣的交易正在各個角落進行。任何人的任何需求都能在這個地方被滿足。
謝無涯看的眼花缭亂,既覺得這地方驚奇,又覺得這地方可怕。
地上的籠子裡關滿了各種待售的妖類奴隸,美豔的,精壯的,還有奇形怪狀以滿足各種怪異癖好的……
它們似乎對這樣的情形司空見慣,對自己的處境也早已習慣,有些奴隸的眼光呆滞的如同一潭死水,有些奴隸卻在竭力展示自己,企圖早點脫離地上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