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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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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來不久,蕭珏就聽見背後似有若無的咳嗽聲。那聲音極低,甚或說受到一種刻意壓抑的意志管控。

他并沒有刻意去留意,但這聲音還是伴随着虛浮的腳步和紊亂的氣息兜兜轉轉繞到他耳畔,久久不散……

謝無涯深一腳淺一腳追上來,但前面這人步履穩健輕捷,轉眼功夫就沒進青山蒼翠,小徑盡頭連背影也難捕捉。

蒼巒如障,道阻且長,此間來往呼嘯的風竟分外淩冽。

他望向天邊皚皚浮雲,堆疊着聳立青山,愈顯皎潔。他見慣風物,深知那樣純白潔淨的顔色世間難尋。

他想,這樣的顔色必定成于青山相映,成于日月相輝,成于四季的風,卻絕不成于來往此間的過客。

他的身體同他的眉頭一起徹底舒展開來,連腳下都變得虛浮。

他想,浮雲飄渺,逐于天地,從不為任何人停留。他曾指望的一豆燈火,隻會在燃過之後冒出氤氲的黑煙;而他曾妄想據為己有的,是他從來不曾摘下過的雲彩。或許他曾經擁有,也不過是一場風花雪月的錯覺,一場自以為是的好夢,一道藏在心口終被歲月消磨的傷疤。

他慢慢往山下走,過去的傷疤越是痊愈結痂,新傷便愈顯猙獰可怖。

他追逐的浮雲早已随風而逝,而他珍藏的那捧雪,卻化作堅冰,鑄成冰錐,此刻正紮在心口。

他不知道這道疤何時才會結痂,他隻是有一種預感,他等不到痊愈那天了。

從山上下來,他花了比上山更長的時間。

山下歇腳,心裡正估摸着幾個時辰能走回城裡。

一輛松松垮垮的牛車漫不經心停在他面前,他的視線從駕車老農黝黑褶皺的面皮上掠過,停在他右手邊那道與之格格不入的顔色上。

蕭珏盤腿坐着,胸前垂下的飄帶微微拂動。他沉靜的像一尊石像,仿佛身下不是老舊的木闆,而是清雅蓮台,仿佛身後不是積攢壓實的稭稈,而是一方玉質溫潤的白玉浮雕。

“上車。”他的聲音跟他這個人一樣沉靜,沒有半點起伏。

“去哪?”他問出口,才覺得有幾分明知故問的嫌疑。

“雨山村。”

他沒拘謹,兩步爬到稭稈堆上,大字一樣躺着。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遠比情情愛愛重要得多。他一直都知道這個道理。

牛車慢吞吞動起來,他将手疊在頸後,閉目養神。他沒覺得身體有何處大不适,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病人”,隻是近來疲累的厲害,走幾步就喘,提氣就咳,動不動就犯困。

這不是個好兆頭。

牛車一動,農夫的話頭也跟着動起來:“道長,你們打哪兒來?我聽說這雨山村最近不太平,盡出些怪事兒,是不是真有邪祟作亂?”

“尚無定論。”

“那癞頭劉以前總在幾個村溜達,蹭酒蹭飯,我都好日子沒見過了,莫不是死了?”

“還早。”

“王婆子可是号稱活神仙,連她也着了道,我說道長,你可得小心些,聽說之前去了好幾個捉鬼降妖的,當天晚上就全吓跑了,這雨山村邪乎着呢。”

“嗯。”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催生得謝無涯的睡意像病毒一樣滋生,并很快讓他的精神繳械投降,他将手搭在眼睛上,虛虛擋住亮光,任由睡意圍攏……

“……”農夫張了張嘴巴,平素口舌伶俐慣了,卻也不知道怎麼把話接下去,但這并不妨礙一個普通人最樸素的好奇心,“道長,這人誰啊?”

他朝躺在柴堆上的謝無涯擡了下手上的竹枝,随口嘟哝了一句:“看着跟得了痨病似的……”

“……弟子。”

“弟子?”農夫嘴巴張得老大,他完全沒從謝無涯身上看出半點弟子該有的恭謹樣子:“有你這樣的師傅,你這徒弟可真有福氣……”

“……”

送到村口,謝無涯剛好睡醒,農夫臨走前對他連說了兩遍“好福氣啊”,搞得謝無涯一頭霧水。

蕭珏道:“到了。”

擡眼,果真瞧見矗立在村口經風雨侵蝕的石碑上依稀能辨出“雨山村”三個字。

蕭珏:“先去村東那家。”

謝無涯沒反對。

這村子不大,統共也就十來戶人家。

蕭珏要去的這家姓李,這李老漢早年喪妻,隻一個獨女在跟前,十四五歲的年紀。

他為人踏實肯幹,性子也好,從沒跟人紅過臉。聽說他發病那天早上在莊稼地裡還好好的,中午回去人就不行了。

剛到門前的槐樹下,謝無涯就瞧見遠處一個粗布衣衫、提着籃子的少女朝他們奔來。

“道長!”少女氣息不勻,并不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眼睛晶亮,臉蛋紅撲撲的,稚嫩的面龐帶着幾分勞作的風霜,“您終于來了!”話一出口,眼淚就湧起來,“您說過有法子讓我爹醒過來,道長,您不會騙我吧?”

少女伸手拽住他的長袖,像是這樣就能挽留住想留的人。

蕭珏對此并未顯出幾分動容,道像是個司空見慣的旁觀者。

“先看看再說。”他往前走,衣袖自然而然從她指間滑開。

少女抹了眼淚,趕緊抱着籃子跟上去。

李老漢躺在裡屋的床鋪上,症狀與戚府小公子如出一轍。隻是他看上去更加駭人,眼神呆滞近乎死寂,圓睜的眼睛幾乎快掉出眼眶。

蕭珏再次詳細檢查了李老漢的情狀,少女一直在旁邊抹淚,低低啜泣:“道長,我爹他……他到底是怎麼了?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爹,求您了。”

蕭珏道:“令尊并未受邪祟侵襲,如今昏迷不醒,乃是因為失魂的緣故,要救他不難,今夜我便替他招魂。”

少女喜不自勝,清淚漣漣:“多謝道長,多謝道長。隻要道長能救我爹,小春就是當牛做馬也一定會報答道長您的大恩大德。”

少女往地上跪,蕭珏攔了一下:“分内之事,不必如此。還要麻煩姑娘備下令尊貼身之物。”

“好……好,多謝道長。”小春趕緊又道,“道長,那今夜您就在此歇下,我去給你們準備飯菜。”

“留宿多有不便,不打擾了。”

“道……”

蕭珏低頭從房裡出來,謝無涯正半靠在院中的石碾上,方才進屋後不久,他就退了出來。

他微微垂着頭,幾縷蒼白的發絲滑落在鬓邊,看起來毫無光澤。

青灰色袍服是并不講究的用料,花色繡紋也都是早就過時的,绯色縧帶在腰間虛虛纏了兩圈,系挂的唯一一個荷包是豔麗雜色,蒼白的發間卻又插了支明黃的廉價簪子,不必說他這渾身顔色極其誇張古怪,腰間袍服堆疊也都松松垮垮,那隻露在外面的手,青筋條條分明,皮下暗青的血管脈絡無比清晰,卻又透着一股病态的灰白。

小春看看謝無涯,又看向蕭珏:“道長,他怎麼了?”

蕭珏神色不明,口裡道:“叨擾了。”

小春先是一怔,繼而喜道:“我這就去收拾房間。”

已是初春,房前屋後綠意新發,淡淡幾縷陽光從樹葉縫隙間穿透,灑落下來,看似明媚和煦,卻依舊擋不住春寒料峭。

立了幾秒,蕭珏走過來道:“今夜招魂,需在此留宿。”

聽見聲音,原本微阖的眼睛稍稍擡了一下,聲音微啞:“……什麼情況?”

蕭珏道:“失魂。”

“邪祟?”

“并非邪祟。”

“那是為何?”

“尚且不知。”

“你打算如何做?”

“先行招魂,再觀後效。”

謝無涯看看他,站直身子:“有件事想拜請道長。”

“何事?”

“玄都城戚府小公子,亦受此害,情狀與之大緻相同,拜請道長前往搭救。”

蕭珏道:“此處結束,便可前往。”

“多謝,”謝無涯又道,“道長應下此事,我便安心了。我還有旁的事情,就不給道長添亂了,告辭。”

“……”蕭珏欲言又止,幾秒之後,人在五步開外轟然倒地。

*

這一覺睡得極深極沉,夢中亦混亂不堪。

睜眼前一刻,他還清楚記得每一個畫面,但當昏暗的火光映入眼簾時,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畫面全都煙消雲散。

燭火如豆,外面已經完全暗下來了。盡管房間逼仄,但這亮光仍舊無法使此處亮堂起來。

蕭珏坐在燈下,執筆而書,燭火在他周身淡淡裹了一層,整個人看上去安靜而又美好。

謝無涯沒做聲,就這樣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他恍惚想起一些久遠的過去。他的腦海裡沒有留存關于那段過去的任何畫面,他那時曾認為這一生最快樂、最想留住的那段時光,全都依賴于自己的想象。

但他的想象力實在匮乏,從不曾真正在記憶裡勾勒出那個人萬分之一的輪廓。

時間越是往前走,他對那個人的記憶也就越是模棱兩可。甚至開始懷疑,那段短暫的過去是否當真讓他開心過,是否當真存在過,是否僅僅隻是他的一個夢,是他自己混淆了與現實的界限?

他不知道,隻覺得神虛疲乏,像是一隻快要燃盡的燈。

他想,過往如何,于他,都不重要了。

不多時,窗台上飛來一隻白鶴,蕭珏擱筆,将紙箋折好,起身走過來。

“你醒了?”他注意到他。

謝無涯隻好坐起來,難掩倦怠:“什麼時辰了?”

“戌時已過。”

“你這是做什麼?”

他随口一問,蕭珏道:“我見你狀況不佳,宗内青賦長老醫藥俱佳,故向他求藥。”

聞言,謝無涯将他手中的紙箋拿過來:“今有宗内弟子,身患異症,體虛神乏,多夢嗜睡,氣促息弱,咳疾見血……”謝無涯看向他,“你觀察我?”

“我雖不通醫藥,卻也知……不可大意。”

謝無涯将紙箋随手撕了。

蕭珏不解:“你這是做什麼?”

謝無涯道:“有勞道長費心,隻是小疾,不礙事。”

“可……”

“道長怎識得青賦長老?”為将話題岔開,謝無涯明知故問,“竟還能求藥,想必道長與青賦長老交情不淺?”

“……早年相識,有些交情。”蕭珏回到桌邊坐下。

“是嗎?”謝無涯又問:“我常去青賦師叔所居蒼梧峰,怎麼從沒聽他提過道長?”

“……”蕭珏啞然。

謝無涯本還想多“為難”幾句,但深知此人不善言辭,也就作罷。

他掀開被子欲起身,蕭珏攔他:“不宜下地。”

謝無涯道:“道長修為高深,早已辟谷,自是不明白在下這等凡俗之人的需求。”

蕭珏頗有些尴尬,入夜時分,小春來送飯菜,他以辟谷将人拒了,卻忘了有人尚未到此境地。

“現下夜已深,恐……”

“大晚上的,有什麼吃什麼吧,還講究那些?”

謝無涯邊說邊出了房門。

從玄都到天全觀,又從天全觀來到雨山村,他已經一天一夜水米未進,若是換作從前,三五天也耗的起,可現在他卻熬不住。

這家并非富庶之家,簡直算得家徒四壁。摸黑到廚房,也沒尋到什麼吃食,角落的米袋子和面袋子也不充實,轉了一圈,隻好湊到水缸跟前喝了一瓢涼水。

廚房突然亮堂起來,原是蕭珏進來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你點燈做什麼?”謝無涯道:“浪費燈油。”

話剛說完,肚子裡傳來一陣突兀的聲響。

瞧見角落的籃子裡有剛拔的蘿蔔,謝無涯便挑了個小的,在旁邊水槽裡涮了涮,兀自啃起來。

蕭珏目色不明的望着他,謝無涯瞧見,口裡道:“我就吃根蘿蔔,你盯着我做什麼?”

那眼光雖淡,卻看的他渾身不自在。

“我知道,不問自取視為偷,我沒說不給銀子。”

他放下一塊碎銀子,又挑了根蘿蔔在水裡涮了兩下。

蕭珏還盯着他,他便背過身,望着外面專心啃自己的蘿蔔。

蕭珏問他:“你經常如此?”

謝無涯咬了一口蘿蔔,道:“道長要是覺得我是個偷雞摸狗慣了的,我無話可說。”

“……”

蘿蔔很脆,嚼的咯吱作響。

蕭珏看看他,走過去将面袋子提過來,放在他面前。

謝無涯疑惑:“做什麼?”

“做飯。”

謝無涯狠狠啃了一口手上的蘿蔔,白了他一眼:“我拿根蘿蔔你有話說,你将面袋子整個提過來,道沒話說了?道長還真是寬以待己、嚴于律人。”

蕭珏想了想,也取了塊銀子放在旁邊。

“你……”謝無涯氣道。

“去做飯。”

謝無涯不耐煩道:“做什麼飯?大晚上能不折騰嗎?”

“時辰還早。”

謝無涯不理他,又灌了半瓢水,打算出門,蕭珏卻先他一步擋住門口:“去做飯。”

謝無涯不悅:“你沒事吧?大晚上做什麼飯?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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