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一步不讓。
謝無涯本就饑乏,盡管啃了兩個蘿蔔,卻絲毫也未有飽腹之感,蕭珏“無理取鬧”更叫他焦躁煩悶:“你存心的吧?你都辟谷了,做飯給誰吃?你不睡我還要睡。”
蕭珏看着他,一語不發卻态度堅決。
謝無涯壓着火氣:“牆角有蘿蔔,你若是有興趣自己洗着吃,銀子我付過了,别、客、氣!”
蕭珏四下掃了一眼,語氣平靜:“東西都齊備,煮碗面不費事。”
謝無涯:“天都快亮了……”
“才過戌時。”
“才過戌時!”謝無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蕭珏紋絲不動,完全沒有讓步的意思:“做飯,明日啟程去玄都。”
聞言,謝無涯又忍了火氣:“好!做!我給你做!不就是做飯嗎?”
他提了面袋子,轉身去了菜案跟前,手上故意将鍋碗瓢盆弄出極大的動靜。
“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會碰上這個克星,大晚上還要在這和面!看在戚家的份上,我給你做!”
他取了些面粉,然後加水,使勁攪和,筷子将菜案戳的“剝剝”直響,讓人絲毫不懷疑,他是想要将這菜案戳出幾個窟窿來。
“你清高,你厲害,你了不起,你就會折騰我!”
他放下筷子,撈起衣袖,開始摔打手上完全不成型的面團。
“我讓你折騰!蕭珏我x你大爺!”
蕭珏望着案前的背影,聽他嘴裡一直在嘀咕什麼,卻又聽不清真切。
他剛要上前幫忙,就聽見背後傳來小春的聲音:“道長?你們這是……”
這動靜自然而然吵醒了隔壁的小春。
謝無涯将面團摔在案上,沒好氣道:“這位道長要吃面!”
蕭珏:“……”
小春看了一眼蕭珏,又看向案上奇形怪狀的面團,忍不住噗嗤一笑,繼而撈起衣袖走過來,接過謝無涯手頭上的事情:“我來吧。”
小春動作熟練,一揉一和,黏黏糊糊的面團很快就在她兩隻巧手下變得圓乎可愛。
謝無涯在水槽裡洗手,面粉粘的他手心手背到處都是,怎麼也洗不幹淨,于他來說,這無疑是在提醒他,一隻手有多不便。
小春和好面團,轉頭對蕭珏說道:“道長,您先回房歇着,很快就好。”
見他視線停在謝無涯身上,小春也看過來,發覺他的窘境,便取了條幹淨毛巾遞給他,謝無涯胡亂蹭了幾下,見蕭珏還在,順手将毛巾丢到旁邊:“還有事?”
蕭珏轉身離開。
小春朝門口看了一眼,轉頭問謝無涯:“大叔,你跟道長……”
“大叔?!”謝無涯心頭一梗。
小春一臉惑然:“怎麼了嗎?大叔……”
謝無涯微微一笑:“沒、事。”
“大叔,”小春又問,“你跟道長是朋友嗎?”
謝無涯幫忙去将鍋燒熱,對于小丫頭,他一向很寬容:“你覺得呢?”
“……我猜,你跟道長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謝無涯一頭黑線:“……”
小春一邊擀面一邊又道:“大叔,道長他……可成家了?”
謝無涯冷哼:“就他那副冷臉,誰看得上?”
小春自顧自說道:“沒有啊,我覺得道長人挺好的,有本事,待人也親和,誰要是能嫁給道長,一定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福氣?我看是瞎了眼才對。”
小春咯咯直笑,謝無涯被她逗樂,方才那點氣性也都煙消雲散:“别提他了,小春姑娘,你打算做什麼?”
“做面啊,加上兩勺我爹特制的辣椒油,一準香……”
“……”
蕭珏立在門外,望向遠處,今夜無月,近處遠處都隻有暗影。
燒水、下面、起鍋……不過一柱香功夫。
小春親自将熱騰騰的面條送到蕭珏房裡,卻不見謝無涯。
“……大叔說他去準備今夜招魂用的東西,道長……”
“……”
子時。
夜深人靜。
蕭珏在院中布好招魂陣,并在陣眼處置其貼身之物,以期将魂魄引到此處。謝無涯則立在一側注意陣旗的動靜。
招魂這樣的事,對蕭珏來說,簡直可說是不值一提。
他朝謝無涯所在的方向看了幾次,謝無涯看上去倒有些漫不經心。
隻是他剛昏厥過,晚飯也一口沒吃,實在不必跟他在此處留侯。
起了幾次勢,他才開口說了一句:“你先回去歇息。”
謝無涯看了他一眼:“道長怕我給你添麻煩?”
“……”
“你不用管我,是我自己要留在此處,出了任何問題我自己負責。”
“……”
無言以對。
今夜無月無星,夜色靜谧更顯深沉。
一陣風擦着地面過來,幾面陣旗微動,木門、窗戶也都輕微作響。
蕭珏目色冷靜,警惕的注意着四周。
陣旗上的符文漸漸開始隐生銀光,卻又晦暗不明,這表示有東西已經受到感召。
檐下燭火跳躍,與陣旗輝映。
兩人心照不宣盯向同一個方向。
蕭珏取了一支陣旗射出,陣旗憑空一卷,似是将什麼東西裹緊,接着飛回來落在他掌中。
燭火平靜,陣旗止息。
謝無涯知道事情成了,也并不覺得意外。
蕭珏将引回的魂魄送回李老漢體内,隻見其雙目随之閉合,人也肉眼可見脫了那層死氣沉沉的氣息。
見謝無涯一直盯着榻上的人,蕭珏以為他記挂戚府之事,便道:“村中還有兩處,但明日定可啟程。”
謝無涯道:“既非受邪祟侵襲,又是因何失魂?奇怪。”
話音剛落,外面一個幾不可察的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誰?”
不等蕭珏追問,他已經從門口追出來。
“何事?”蕭珏也追出來。
“有個影子……”邊說,擡手兩道靈符已經從左右兩側同時朝某個方向打出去,人縱身一躍,已在數米開外。
追進林子裡,四下暗影重重,難辨方位。
謝無涯接連燃了三張引火符也尋不到任何蹤迹。
蕭珏微微凝神,神識迅速鋪開,像鋪開一張天羅地網,蔓延開去。
“東邊。”他睜眼便道。
兩人縱身追去,很快便察覺這個不速之客的藏身之處。
謝無涯邊追邊召出佩劍,握在手上,蓄力灌進劍中,劍身通體劍氣洶湧,劍鋒削鐵如泥,可吹毛斷發。
“找到了!”
他蓄力一斬,劍氣擦着地面奔向目标,隻聽見前面傳來一聲吃痛,接着,黑影爬起來繼續向前逃竄。
蕭珏見狀,一個飛身上前,掌中靈力淩空一揮,直接擊中黑影,飛砸在謝無涯腳邊。
那黑影還要逃,謝無涯上前欲揪住它,卻抓了個空,隻扯下它身後的袍子。
黑影一驚,轉頭竄向旁側,倉皇間回頭看了一眼,誰知,隻是這一瞥,卻叫謝無涯目中一震,幾乎未有絲毫猶豫再次追上去。
謝無涯追的太急,體内氣血翻湧不已,不得不停下來:“咳咳咳咳……”
蕭珏幾乎與他同時落地,他剛要查看他的情況,謝無涯連連擺手:“别管我,追!咳咳咳咳……”
蕭珏:“……”
謝無涯急了:“追啊!”
蕭珏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等謝無涯平複好,迅速趕到,黑影已被蕭珏重傷,此刻正困在靈陣中。
見他趕來,蕭珏剛想說什麼,謝無涯已經繞過他,徑直走向旁邊的靈陣。黑影蜷在角落,深埋着腦袋。
“你是誰?”謝無涯緊盯着它。
黑影既不動作也不做聲。
蕭珏走過來:“是屍媪。”
“屍媪?”謝無涯微詫,他并不懷疑蕭珏的判斷,但眼底還是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他又道:“擡起頭來。”
屍媪紋絲不動。
“催動靈陣。”
盡管謝無涯的耐心表現的極其有限,但蕭珏随即如他所願。
陣法催動,數十道靈力如同鞭子一般齊齊朝它抽去,每一道都似奔雷灼過,瞬間皮開肉綻,避無可避。
屍媪抱頭慘叫,不消片刻,已經告饒。
它将腦袋擡起來,盡管方才已經抽得遍體鱗傷、頭破血流,但那張面孔卻清晰的映在謝無涯眼中。
他讓蕭珏撤了陣法,提着劍一步一步靠近,眼光森然,宛若修羅:“這副皮囊,從何而來?”
屍媪抱頭後退:“我……我沒害過人……”
謝無涯眼底發冷:“我問你,這副皮囊,從何而來?”
“撿……撿來的……”
“撿?”謝無涯明顯不信,下一秒,手上的劍便架在它脖子上,“不如帶我也去撿一副?”
“……”屍媪兩腿發顫,抖如篩糠,“我……我說實話,這副皮囊其實是我跟人換來的……”
“跟誰?”
“萬……萬毒門……”
謝無涯眼底幽深:“萬毒門……”
恐他不信,屍媪急忙解釋:“這是交易,他……給我們提供一些姣好的皮囊……作為回報,我們幫陸門主做事……”
“做事?”
屍媪摸不準他的性子,卻也不敢耍花招:“他不方便出面的……都由我們代勞……陸門主說,這叫各取所需……”
“好一個各取所需……那你都幫他做過什麼?”
屍媪為難:“這……這不能說,我若是說了,陸門主絕不會饒過我。”
“那我且問你,可知這副皮囊的主人是誰?”
屍媪搖頭:“不……不知道。”
謝無涯道:“你既不知,我便告訴你,他是上一任清風門宗主——盛明庭。”
盛明庭三字一出,屍媪心驚肉跳:“我……我實在不知……我隻想換副相貌端正的皮囊,并非存心……”
謝無涯道:“既然并非存心,又何故出現在此處?”
屍媪張了張口:“隻……隻是碰巧……”
“碰巧?”謝無涯冷笑,“當真是碰巧?”
屍媪心驚,仍道:“隻是碰巧!”
謝無涯慢慢移開手上的劍,屍媪不禁舒了口氣,但下一秒,随着一聲脆響,謝無涯突然出手,一把擰斷了對方的脖子,那顆頭顱瞬間耷拉下來,眼底的光霎時散盡。
蕭珏眼中微動,欲言又止。
謝無涯将那副皮囊從屍媪身上完整撕下來,小心收入乾坤袋中。
蕭珏看不清他的神色,直到他站起來,血水和屍水濺了滿臉,發絲淌着,手指上也沾染着難聞的味道。
他擡腳便走,蕭珏随即跟上,他停住,蕭珏也停住。
他淡淡道:“我還有事,先告辭了。拜請之事,勞道長費心。”
蕭珏看着他走遠,直至消失。
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就是突然覺得這林子幽深空曠,寒氣逼人。
他轉身往回走,走出老遠,才發現掌心捏着手帕。
他恍惚許久,竟沒有半點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