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風刮的厲害,像是誰在猛烈的敲擊窗戶和房門。
蕭珏起身将窗戶放下來,道:“趙琛天生不足,其疾難醫,恐無治愈之可能。戚府公子業已康複,已能騎射。戚夫人向我問起你的近況,希望有機會當面感謝。另外,阿苑已無大礙,你可安心。”
見人沒應,蕭珏擡腳出去了。
翌日,謝無涯醒來,便将渾身酒味的衣服脫下來,打開櫃子,準備拿件幹淨衣物。
隻見他的衣物整整齊齊擺放在裡面,每件衣物上都挂着一隻小木牌,寫着衣物的顔色,而旁邊便是同色的配飾、發帶等物。
他随便拿了一件,看也沒看就将木牌揪下來扔到旁邊,慢慢悠悠穿戴好。
出門,阿潇阿苑他們已經醒了,正在院子裡幫忙擺放碗筷。
“爹爹,吃飯啦。”阿苑跑過來拉他,小小也跟着跑來。
謝無涯由他們牽着,落座。
給他們盛粥,然後把熱好的野菜窩頭分給他們。
他默默喝粥,阿潇他們也小口小口啃着手上的窩頭。
明明盤子裡有白面饅頭,但誰也沒動。
蕭珏立在旁邊,看在眼裡。
阿潇過來拉他坐下。謝無涯很快結束早飯,又往懷裡揣了個窩頭,便起身對阿潇他們幾個說道:“好好看家,别亂跑。”
說完,就出門了。
蕭珏如常遠遠跟着他,看他走到附近的碼頭,跟那些等工的腳夫坐在一起。
這幾個月,他已經跟他們很熟了,至少,他們對這張瘦削的面孔都有點印象。初始,他們還不待見他,覺得他是來跟他們搶飯吃,總想把這個外鄉人趕走,後來知道他這副樣子,還要養活三個孩子,又開始同情起他來。
腳夫們坐在一起吹牛侃大山,而他隻是靜靜坐着,像個啞巴。
貨船一靠岸,腳夫們便一擁而上,他也跟在人群裡。能搶到活,就能掙到銀子。但其實在這裡,隻要肯賣力氣,就一定會掙到銀子。
他個子出挑,貨主站在船上總是一眼能看到他,所以每回點到的腳夫裡都有他。
他們四五個人,要卸整整一大船的糧食,還要将這些糧食全部送到鎮子上的米鋪裡。其他腳夫隻能扛一袋,力氣大的也隻能扛兩袋,但他能扛三袋,扛四袋……
卸完貨,已是午後。他和幾個腳夫去他們經常搬貨的小館子裡,要上一壺熱茶,坐在小館子外面的牆角,将帶來的窩頭掰開,就着吃上一口。
其他腳夫邊吃邊談論什麼時候結工錢,能結多少?哪個老闆大方?哪個吝啬?隻有他,始終不發一言。
吃完飯,歇上片刻,便又去碼頭上等着。有時候運氣好,能再卸上一船,更多的時候,是做些散工。來人一招呼,便跟着去替他們搬運送卸。
夜裡回來,阿潇已經帶着阿苑和小小睡了,他将結回來的工錢放到牆角棄用的茶壺裡,胡亂洗把臉,也就睡了。
外面風呼呼号着,房間裡很快響起均勻的呼吸聲。
蕭珏默然立在門口。
這半年多,因着阿苑的事,他隔一段時間便會來一次,原本一切如常,在謝無涯讓他幫忙救治阿苑時,他還兇的像頭失控的野獸,動不動對他出言不遜,沒有半點求人的姿态。可不過離開一段時間,再來,他便成了這副樣子。
明明看起來那麼正常,而且這本就是正常人該有的樣子。可他就是不安心。他甚至覺得,當初他在阜甯酒醉發瘋都比現在正常。
可這些,似乎都不該是他關心的事情。
阿苑傷勢早無大礙,但他還是每隔半月途徑一回,連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
他覺得自己實在不必再來,轉身而去,隐于黑夜。
半月後,蕭珏再次途徑此處,在院外就聽見人聲。
“……我跟你保證,人姑娘絕對踏實,關鍵人家生養過,知道怎麼照顧你和你這群小的。哎呀,我說謝大郎啊,你就聽嬸子一句勸,你看你也不容易,這孩子也不容易,這麼大個家,他不能沒有女主人啊……嬸子跟你保證啊,你娶了這姑娘,那你祖墳都得冒青煙啦……先見一面,見一面你看成不?萬一看對眼呢?就這麼說定了啊……明兒……明兒個我就帶着人來……你在家等着啊……”
“……”
屋裡出來的女人喜笑顔開,哼着曲兒離開了。
蕭珏進門,幾個孩子都還坐在桌邊,阿苑和小小一瞧見他,便齊齊跑過來。
小小歡喜的直跳:“道長,你又給我們帶好吃的了?”
阿苑拉着他坐下,阿潇給他倒茶。
孩子們忙前忙後,謝無涯在一旁收拾草藥。
蕭珏盯着茶杯看了一會兒,又盯着謝無涯看,看到他抱着收拾好的草藥出門,他才連忙問道:“方才那人是……”
沒等他說完,謝無涯就出去了。
阿苑高興的說:“我們要有娘親了……”
小小也高興的直點頭:“嬸子說,會有娘親跟爹爹一起照顧我們。”
阿苑又說:“嬸子說,娘親做飯很好吃,最拿手的就是紅燒魚,她還會縫衣服,會繡花,會養小雞……”
小小接着補充:“娘親還是個大美人……”
這時,阿潇糾正他們說:“她還不是娘親,他跟爹爹成親了才是娘親。”
阿苑跟小小齊齊轉頭看着他:“那爹爹什麼時候跟娘親成親?”
小小說:“我想吃紅燒魚。”
蕭珏起身出來,謝無涯正将草藥鋪曬在外面。院子裡曬了很多草藥,看起來,都不像是自用。
蕭珏走過來,起了幾次勢想幫忙,又都作罷。
許久,才問了一句:“你要成親?”
謝無涯沒應。
蕭珏又問:“可問過姓名?年芳幾何?家在何處?”
謝無涯曬好面前的黃芪,又翻了翻旁邊的茯苓。
蕭珏跟上去,又道:“婚姻大事,不可兒戲。”
“你可打定主意要在此處安身?”
“這事不必太着急。”
“……”
蕭珏有一句沒一句在旁邊說着,謝無涯曬完草藥,跟阿潇交代了一聲,便去碼頭了。
第二天一早,謝無涯正準備跟阿潇他們吃早飯,媒人就領着人來了。
“……哎呀,我就猜到謝大郎你還沒出工,人我給你領來了,快看看……”
媒人跟前的女人大概三十來歲,面龐圓潤,身材勻稱,衣着雖樸素,但卻幹淨整潔,繡花鞋也是一塵不染,一看便知是持家的好手。
謝無涯沒想到這媒人如此迅速,剛要開口,媒人就攔他:“你先看看再說嘛,我可是看中你老實,才把這麼好的姑娘說給你,你可千萬要珍惜啊……”
女人害羞的打量了謝無涯兩眼,本就紅潤的臉頰瞬間更紅了。
媒人走過來問:“怎麼樣?看中沒有?”
女人低頭,聲音細若蚊鳴:“嬸子你做主吧。”
媒人喜上眉梢:“行,行,我就知道這事能成。”
謝無涯:“……”
“你什麼都别說了,”媒人攔住他,“我知道你心裡高興,這麼好的姑娘去哪找啊?人家不嫌棄跟你住這茅草屋,不嫌棄你這手,還不嫌棄你這一堆娃,你還想怎麼着啊?安安心心過日子吧,過幾年再生個閨女,哎喲,我說謝大郎,你這日子我都羨慕……”
謝無涯:“……”
一直伸長耳朵的小小終于找到機會,跑過來就拉住那女人的手晃:“娘親,我想吃紅燒魚。”
女人的臉一瞬通紅。
媒人趕緊說道:“诶喲,你瞧瞧,這一家人就是親。還不趕緊讓孩子嘗嘗你的廚藝?”
女人連聲應着,就去了竈台邊。
謝無涯趕緊跟過去:“沒魚。”
女人不敢正眼看他,指着地上的蘿蔔道:“用這個,我也能做。”
謝無涯:“……”
蕭珏一直看着,兩人不知說了什麼,謝無涯轉身進去拿了些銀子給她。
女人臉蛋紅撲撲的,媒人湊過去,很快也眉開眼笑,臨走時還不忘道:“這事就包在嬸子身上,放心吧……”
人離開,謝無涯繼續吃飯,小小還在糾結自己的紅燒魚怎麼突然沒了。
蕭珏道:“定了?”
謝無涯恍若未聞,吃完飯便離開了。
第二天,桌子上便突如其來的多了一道紅燒魚,小小高興到尖叫。但尖叫過後,還是邊吞口水,邊将垂涎欲滴的目光投向謝無涯:“爹爹……”
謝無涯看看他,半晌才“嗯”了一聲,他這才起筷。
接連幾天,桌上每天都是不同的菜色。謝無涯視若無睹,無動于衷。
這天,他剛去賣了一批藥材回來,阿苑和小小就興沖沖拉着他去角落,竟然多了兩隻兔子。
謝無涯問:“哪來的?”
小小說:“道長買的。本來我們是要買小雞,但是道長說,小雞在冬天容易生病,所以就買了兔子。爹爹,你看,是兔子欸……”
謝無涯看向樹下的蕭珏,蕭珏也看着他。這是數月來,他第一次正視他。
夜裡,謝無涯一直坐在檐下喝酒。
冷風已經吹了好幾天,是要落雪的預兆,外面冷的讓人發抖。
但他單衣坐在外面,面皮青白,一絲受凍的痕迹也沒有。
蕭珏從房裡出來,發現他在喝酒,便道:“外面冷,回房吧。”
謝無涯一動不動,吐出一個幹冷的音節:“坐。”
這是這麼久以來,他跟他說的第一句話,蕭珏确定這是同他說的,他走過來,在旁邊坐下,地上冰涼。但他聞到這個人身上一絲淡淡的酒氣,絲毫也不讓人覺得反感,反道有幾分說不出的沁心。
謝無涯望着院外,蕭珏便順着他的視線望出去。黑影綽綽,什麼也看不清。
謝無涯微微仰頭喝了口酒,蕭珏看到他颌下喉結輕微滾動,晶瑩的酒液沾濕他的唇角,呼吸帶出他咽下的酒香。
蕭珏移開視線,再次看向遠處。
謝無涯并沒注意他,隻是開口說道:“她是被相公趕出來的,有口飯吃跟誰都行。”
蕭珏反應過來,突然問了一句:“以後跟你?”
謝無涯沒直接回答:“我跟她說,我有重病,她說,她不介意,而且願意跟我,還說,我死以後,會幫我照顧孩子。”
蕭珏問:“你答應了?”
謝無涯淡淡道:“她人很好。我這樣,她還願意跟我。”
蕭珏陷入沉思,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就叫很好?
他又問:“你答應了?”
謝無涯道:“我給了她一些銀子,讓她去覓個好夫郎。”
蕭珏竟莫名松了口氣。
謝無涯喝了口酒,鼻息騰起白霧,繼而,他從荷包裡摸出幾塊碎銀子遞給蕭珏:“你也走吧。”
蕭珏微怔,謝無涯看着他,将銀子放在旁邊。
“從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你們面對我會如此坦然?後來我想明白了,是因為從來都不在乎。”
蕭珏有些茫然。
“于你們來說,我的确沒有被在乎的價值,”謝無涯的聲音輕輕淺淺,沒有一絲波瀾,“我存在與否,其實都無關緊要,或許,我還應該為能為你們所消遣而感到自豪吧。”
蕭珏:“……”
謝無涯微微側頭:“我一直都有一個疑惑,你能替我解答嗎?”
蕭珏木然的點了下頭。
“你每次出現在我面前,到底是想做什麼呢?”雖然是疑問,但是他面無表情,每個字都不帶任何情緒,就像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問,他也根本不在意這個答案是什麼。
蕭珏:“……”
“你體貼周到,給我做飯,幫我收拾房間,替我照顧阿潇、阿苑他們;會天天遠遠的跟着我,看我在碼頭上做工,還會提前把房裡的燈燃好,多晚都會等我回家;以為我要成親,不停的問東問西……”
蕭珏詫異,他竟什麼都知道。
而謝無涯,滿眼死寂。
“你喜歡我?”
謝無涯問,蕭珏眼中微驚。
但其實他隻是在自問自答:“我以前以為,隻有真心喜歡一個人,才會為他做這些?後來我從你這裡明白,因為喜歡會做這些,并不代表做這些就是喜歡。”
蕭珏仍在怔愣當中:“……”
“但其實,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的。□□的客人若是瞧中哪個姑娘小倌,也喜歡與他們做些情人之間的把戲,雖然最終的目的不過都是為了狂翻被浪,但這個過程的有趣程度絲毫不亞于最後的結果。”
“……”
“我不知道你是想看到我何種姿态?受寵若驚?還是誠惶誠恐?亦或是,你隻是單純欣賞我床笫間的本事?”
他說完,偏過頭,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蕭珏猛然瞪大眼睛,身子僵住,一動不動。
謝無涯又吻了一下他另一邊的唇角,淡淡酒氣在鼻息間漫開,但這一點也沒有令他感到不适,他感覺自己的唇被輕輕含住吮吸,他嘗到他舌尖的酒味,明明那麼淡那麼淺,可一瞬,他就好像完全醉了,甚至開始貪戀這個味道,希望他能吻的更深,更濃……
但一切戛然而止。
謝無涯離開他:“你喜歡這樣,對嗎?”
蕭珏怔怔看着,但面前這雙眼睛裡卻隻有寂然。
“我自小流落煙花之地,十四歲那年入了衍天宗。我以為我脫離了那個肮髒污穢的地方,從此前路一片光明。殊不知,這十數年,我的身份,從未變過。”
“……”
“我叫鳳三,與我叫謝無涯,沒有任何區别。”
“……”
“……我累了……”
“……”
蕭珏不記得他後面還說了什麼,他的腦子暈暈乎乎,昏昏沉沉,但這酒又不足以讓他完全醉倒。
他的身子慢慢軟下去,他不記得自己躺在什麼地方,隻是感覺到好像下雪了,雪花落在他臉上,一片接一片,冰涼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