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很久之後才明白,除了蕭蓮舟,沒有人知道他住在這。
他不能出門,不能見客,不能練劍,甚至不能吩咐周彥把院子裡的玉蘭和紅梅砍了去。
他什麼也做不了,他也什麼都不必做。
蕭蓮舟來過幾次,興許是覺得他實在沒勁,便有一段時間都沒來。他覺得他最好不要來,也希望他再也不要來。但隔了幾天,他還是來了,像沒脾氣似的,還帶了幾個誠惶誠恐的大夫,開了一大堆苦藥。
他早就不喝藥了,太苦。周彥天天端着碗,求着他喝。謝無涯隻覺得他聒噪。後來便讓他将藥碗放下,去做些别的,等他回來,這藥碗自然也就空了。
他越來越不喜歡動彈,剛開始他還會在院子裡走走,等到院子裡的玉蘭全都開了,周彥來問他,他卻毫無興緻,隻是坐在房裡打瞌睡。
蕭蓮舟還是發現他把藥全都喂給窗外的梅樹。周彥便消失了好幾天。此後,蕭蓮舟總來,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勤。他堂堂仙盟主,那樣一個大忙人,日理萬機,他記得他以前總是很忙,但突然,他就清閑下來。
他也像周彥那樣試圖哄他喝藥,但他聽過太多的謊言,現如今,已經沒人能騙他了。
他哄了幾日,也許兩日,也許三日,謝無涯記不清了,他已經對天光晨昏都失去概念了,分不清白天黑夜,隻知道他突然又不哄他了,會直接将他摁在床上,掰開他的嘴巴,把苦的要命的東西一碗接一碗往裡灌。他要是聽話,他就獎勵似的喂他喝些糖水,他要是掙紮反抗,他就會越用力的捏開他的嘴巴,更粗魯蠻橫的灌藥,然後堵上他的嘴,不讓他把藥吐出來。
他以為他隻是灌藥的時候才來,其實這地方都是他的,他想什麼時候來都沒人會阻止。
隻是,他不喜歡這個人抱他,不喜歡他親他,不喜歡這個人躺在他身側,不喜歡跟他做任何事。
每回,房間裡都會被他砸的稀巴爛,但是他有辦法讓他第二夜恢複如新,他一遍遍砸,他有的是力氣,但他罵他,說他力氣用錯了地方。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很平靜。但平靜往往是暴風雨來時的前兆。謝無涯尋到時機打暈周彥,從照花堂跑了。但他低估了衍天宗裡的耳目,被蕭蓮舟堵進香雪堂。
他以為他不會在這種地方亂來,但事實是,他再一次重新認識了這個人。謝無涯第一次對他動手,當然這隻會換來更猛烈的反撲。他二人頭一回過拳腳,但謝無涯實在有些弱不禁風,在蕭家長輩面前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并被迫演了一出“活春宮”。
他又跑過幾次,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失敗的結果可想而知。
蕭蓮舟似乎意識到暴力是對付他最好用的招數。以前是溫柔。當你不能用其他任何方式讓别人順從自己,就隻剩暴力了,而對越是倔強的人,暴力發揮作用的時候就越多。
謝無涯臉上和身上總是淤青不斷,周彥給他擦藥都擦的膽戰心驚。他不知道,這藥還要擦多久。他想,如果換作自己,一天也挨不住。
今年紅梅早早就開了,格外的豔,像是有什麼喜事似的。
宗裡鬧哄哄的,問周彥,他說是武英星君莅臨,這是衍天宗蓬荜生輝的事,弟子們都争着搶着去一睹真容。
謝無涯問:“武英星君是誰?”
周彥答:“就是從前的雲閣元君,他原是天界的二殿下,此番攻破妖界有功,得天君嘉獎得了封号。”
謝無涯不說話了。
一切離他是那麼遙遠。
晚上,他早早就睡了,他知道今夜蕭蓮舟不會來,所以很放心的睡了。
但半夜,被子卻突然被人掀開,像一隻猛獸撲上來,抱着他,撕咬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不等他反應,那隻手熟練的鑽到他身下……
謝無涯蹬開他,人再次撲上來。
謝無涯再推,人再靠近。
謝無涯欲跑,耳後便挨了一擊。
天旋地轉,眼冒金星。他軟軟倒在床上,身體完全不受控制。蕭蓮舟将他拖回到跟前,如常與他親熱,他也如常冷淡,沒有任何反應。
黑夜中,他在他身上折騰了半天,也激不起他半點回應。謝無涯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他習慣了。
但很快,人從他身上離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他感覺自己的嘴巴被掰開,一股味道古怪的東西被猛地灌進來。他偏頭就要吐出來,一隻手如鐵鉗般擒着他的下颚,迫使他的腦袋被固定在原地,不得不吞咽下去。
“你就這麼厭惡我?”黑暗中,他聽到面前的人在說話,“很快,你就不會了……”
液體順着食道滑落到胃裡,沒什麼明顯的感覺。片刻後,胃裡發暖。
蕭蓮舟俯下身子在他頸間輕輕吻了一下,就像瞬間往他體内點了把火,奇經八脈,四肢百骸都開始蠢蠢欲動,每個毛孔都冒着揮之不去的熱氣。
他感覺自己的衣衫被剝開,點點冰涼落下……
頭腦發昏,眼前的畫面忽隐忽現,他先是聽見一個聲音,似是銀鈴清響,接着便看見一個人,白衣白靴,背光而來,向他伸手,他看不清臉,隻聽見那個聲音無比悅耳:“跟我走吧……”
“蓮舟……”謝無涯無意識呼喚他的名字。
蕭蓮舟停住。
“蓮舟,蓮舟……”
蕭蓮舟輕輕松開他手腕上的桎梏,謝無涯沒有掙紮反抗。他就像是和從前一樣,溫柔的、發自真心的呼喚他的名字。
“蓮舟……”
他覆上他的手掌,與他十指相扣,低頭輕吻他的眼睛、嘴巴。
身下的人突然将他握緊,抱着他翻到底下,蕭蓮舟望着他,于黑夜裡竟看清他炙熱深情的眸光。
帳擺流蘇,被翻紅浪。
天光大破,雲雨不歇。
……
他愛這樣纏綿的滋味,貪戀這個人的溫柔,想要他炙熱猛烈的愛,但當這個人清醒過來,這一切都不複存在。
得到光明,怎甘于黑暗?
已嘗溫存,如何甘受冷待?
他甘願一次又一次沉湎在虛無的幻夢中,聽他無意識呢喃自己的名字,為他驅散凜冬的黑夜。
隻是這黑夜,太長……太暗……
……
靈晖殿紅燭高燃。單雲閣在妖界吃了敗仗,離昊從魔界借兵,卷土重來,殺得他三千天兵片甲不留。他敗逃出來,躲在衍天宗,還不敢去天界向樓逾請罪。
在天界,他是為君父所棄、擡不起頭的二殿下,像籠子裡經年豢養、溫順無害的金絲雀。
但在這裡,他是翺翔的雄鷹,肆意馳騁的駿馬。
燭火平靜後,蕭蓮舟披了件衣服,起身将窗戶打開。冷風灌進來,一瞬就将方才旖旎纏綿的氣息吹散。
單雲閣從身後過來,扶着他立在窗前。靈晖殿外種的多是青松翠柏,就算是冬季,也不改青顔,夜裡看着,越發顯得高聳挺拔。
“怎麼起來了?”蕭蓮舟問。
單雲閣道:“看到你,很難不起來。”
蕭蓮舟道:“你剛曆大戰,該多休息。”
單雲閣抵着他問:“剛剛那場嗎?”
蕭蓮舟反問:“不算嗎?”
單雲閣道:“我方正酣,你方卻丢盔棄甲,不會是先經過惡戰,所以無力抗衡吧?”
蕭蓮舟道:“這幾日與你的惡戰還少?”
單雲閣閉眼蹭了蹭他的頭發:“我讓你考慮的事情考慮的如何?”
蕭蓮舟道:“修真界有那麼多……”
“我就要他,”單雲閣捏了捏他的後頸,“我知道他就在這裡。”
蕭蓮舟面無表情:“他修為一般,金丹也出了問題,估計沒什麼用處,連雁冰都無甚助力,何況是他?”
單雲閣道:“你這是不願意幫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蕭蓮舟欲轉身,單雲閣摁住他的脊背,不讓他動。
“那你說怎麼辦?”他用手量他的脊骨,從後頸一直往下,“要是沒有這柄劍,你知道我是什麼下場嗎?統兵不善,将帥失職,父君一怒之下很可能會殺了我。”
“也許,沒那麼嚴重……”
“你不懂父君,更不懂天君,”單雲閣量完脊骨,又開始把玩他的脖頸,似乎這隻是他掌心的一件玩物,他擁有絕對的掌控權,“在他眼裡,天界利益大于一切,天界法則高于一切。像我,就因為母親出身不高,不配入主天宮,便被安置在外面。說是安置,跟流放又有什麼區别?蓮舟,”他握着他的頸子,“我沒跟你開玩笑,我很需要你。”
蕭蓮舟道:“我上次提過的那個法子,你可以考慮一下。”
單雲閣道:“你說用千年樹妖的靈丹?”
“樹妖修行千年,得天地精華,日月靈氣,一定能助你功成。”
單雲閣抱着他笑:“我的蓮舟,果然聰明。我已經讓人把他們都帶來了……”
蕭蓮舟道:“既然如此……”
“若是還不成,你可不能攔我。”
“如此怎會不成?”
“那可不一定,”單雲閣松松掐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喃:“若是你到時候舍不得他,那不如你來替他?”
蕭蓮舟沉默。
“乖了,”單雲閣抱緊他,“我怎麼會對我們蓮舟如此殘忍?我們是一體,就像現在這樣,是彼此的一部分,我怎麼忍心傷害你呢?”
他扶着他,馳騁起來。
蕭蓮舟望着外面的松柏,青松翠柏高高聳立,似乎要将天空都戳出窟窿。
片刻後,他釋然的長長吐出一口氣,靠在他身上:“蓮舟,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道在我和他之間當如何抉擇?我再不濟,也是天界中人,而他,什麼都不是。一時的歡愉怎比得長久的歡樂?有些東西,有些人,沒用了就得扔,什麼都留着,隻會害了你。”
他擡起他的下巴,讓他目視前方:“你看,我能讓你擁有現在這一切,我也就能悉數拿走。你總不希望衍天宗變成第二個神劍閣,希望你自己變成第二個容阜吧?”
蕭蓮舟臉色無恙,不喜不悲:“我明白。”
“明白就好,”他從他身體裡離開,“我等着看。”
……
這幾天,謝無涯時常嘔血,人已奄奄一息,卻總是夢魇,夢裡阿潇他們哈哈大笑,記憶當中,他們從未那樣笑過,笑過之後卻滿身是血。
他驚醒,又睡過去,再次驚醒。
他意識到他們可能出了事,可衍天宗到處都是蕭蓮舟的人,他根本無法從此處離開半步。
可他還是要拼力一試。
他打暈周彥,從照花堂出來。避開那麼多巡視弟子,竟然沒有一個相熟的面孔。這個地方,陌生的讓他害怕。
但他知道,這裡還有一個人,一定會幫他。
他去找梅雁冰。不敢走正門,隻敢從後牆往裡翻。可他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連走路尚且吃力,何況是翻上幾米高的後牆。
他徘徊了許久,試了很多辦法,都無濟于事。
一行弟子經過,他立馬避到旁邊。他聽見他們在談論什麼:
“總是輪到這種晦氣事,上次武英星君來怎麼沒我們的份?聽說武英星君出手不凡,到場的弟子個個都賞了仙藥。那可是天界的仙藥,吃一顆不知道能漲多少修為?偏偏好事碰不上,這送靈位的事就輪到我們,晦氣!”
“誰讓咱們是梅仙君院子裡的?不是咱們,難道還是别人不成?”
“嗐,我也真是背,好不容易讓師叔把我調到梅仙君院子,想着沾沾光,這還不到一年,就遇上這種事。你說是他倒黴還是我倒黴?”
“你要是倒黴,死的就是你了。”
“呸呸呸,烏鴉嘴。我才不要碰到那些魔宗餘孽,連梅仙君都不是對手,還說我?”
“诶,你有沒有覺得背後涼飕飕的?”
“估計要下雪了吧……這鬼天氣……還是快點把靈位送去靈塔吧……”
“……”
謝無涯扶着牆,半天都緩不過來。他的身體已經被徹底掏空,如今不僅不辨顔色,甚至連路都快看不清了。
他懷疑方才都是幻聽。
雁冰死了?
怎麼可能!
雁冰怎麼可能被魔宗餘孽……
魔宗……
他又一次絕望。
他本來早就徹底絕望,可這一刻,他的心還是像被劈成八瓣。
“咳咳……嘔……”
他不知道,他胸膛裡這點血還能撐多久,他隻是覺得,很多事情比死亡更可怕、更駭人。
“謝仙君……”
一個聲音無聲無息在跟前響起,他本能擡頭,卻是一張并不陌生的臉。
“别來無恙。”
這個他曾經最懼怕的女人,今時今日立在他面前,他竟然毫無感覺。
東陵瑤華注視着他,驕傲依在,卻憔悴不堪,早失了當年的風采。
東陵瑤華開口便問:“仙君可後悔?”
“悔?”
“識人不明,癡情錯付。”
謝無涯看着她,從她眼裡,他沒有看出絲毫攻擊的意圖。但她也并沒有多說的意思,眼神空空,神色木讷:“當年我與仙君的恩怨,今時今日盡可一筆勾銷了。”
恩怨?
他防了她多年,到頭來,才發現是自己愚蠢。
東陵瑤華眼中流露出難得的一絲悲憫:“去靈塔看看吧。”
“什麼?”
“你的孩子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