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喧鬧聲漸起,夜市燈火通明,人間煙火在他視線裡逐漸清晰起來,他嗅到一股濃重的酒氣,接着一人迎面撞上來。兩人對視,繼而擦肩而過。
重矅在原地立了一下,轉身跟上他。
月大如鬥,那人提着酒漫無目的的走,走到一處僻靜巷子,左右看看,似乎覺得頗合心意,便翻到樹上仰面睡下,酒壺挂在手臂上正往下傾酒,但他并未察覺,少頃已呼吸均勻。
重矅立在樹下,幾乎站成另一棵樹。
不多時,巷子裡傳來喝罵,接着,牆邊的狗洞爬出一個瘦小的人影,迅速躲到暗處,驚魂未定間,旁邊的小門被打開,出來一個婦人領着幾個五大三粗的差使,婦人罵罵咧咧,手指不停戳那幾個差使的腦門。
人影一動不動躲在角落,待人走遠,仍趴在原地毫無動靜。
很快,狗洞又有了聲響,窸窸窣窣鑽出一個人,似乎也是個孩子,他左右看看,确定無人這才輕聲呼喚:“小公子,小公子,他們走遠了,你出來,我拿到你的銀鈴了……小公子……”
好半天,角落終于有了動靜,影子從暗處走出來,誰知,旁邊突然竄出一個人,不等人影反應,便被撲倒在地。
影子來不及發出任何驚叫便被捂了嘴,在被樹冠遮住的牆角扭打撕扯異常激烈。
“小東西,挺會藏啊?翠姨也算是老江湖,上這麼多手段都沒擺平你小子,看來是個硬骨頭……這細皮嫩肉滑不溜手的,比丫頭還養的好……”
“丁哥,丁哥……”另一個影子湊過來。
“要死啊,沒看到我忙着呢?”
“你答應我把他騙出來,就給我銀子,你先把銀子給我……”
“你還敢問我要銀子?下回還想不想吃肉了?滾!”
“……”
“瑪德!敢踹老子,我可跟你說,你最好識相,翠姨是指着拿你賣個好價錢,沒舍得真碰你,你乖乖的,以後隔三差五讓我弄幾回,我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不然,老子現在就掐死你,我……”
忽然,“砰”的一聲響動,牆角立時噤了聲。
重矅看着醉鬼從樹上跳下來,搖搖晃晃直起身子,走進暗處,一陣響動後,又搖搖晃晃走出來,翻回樹上。
良久的沉寂之後,牆角傳出輕微啜泣之聲。
醉鬼睜開眼睛,清明的眼睛望着天上遙不可及的月:“過來,我這裡有酒。”
角落沒有動靜。
醉鬼說:“你還能走嗎?能走就過來。”
角落一片寂然。
醉鬼又道:“能走便走,能爬就爬,與其停在原地,還不如往前挪挪,說不定轉機就在咫尺。”
好半天,角落走出一個小小的影子,滿身狼狽的立在樹下。醉鬼坐起來,因着背光,面容不明。他仰頭喝了一口酒,酒液在月色下晶瑩剔透,沿着他的下颌滑入衣襟内。
接着,他一躍而下,從樹影下走出來,披着一身月華走到人影跟前,俯身将酒遞給他:“最後一口歸你了。”
那張臉一瞬映入眼前稚嫩的瞳孔當中,金瞳鳳眸,俊美出塵,眉間一點赤紅,端的清貴豔絕,舉世無雙。
小孩怔望着他,良久,撲通一聲跌跪在地,潸然淚下:“神仙叔叔,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醉鬼脫了外衣将他裹起來,和聲問他:“你想我怎麼救你?”
小孩無助哭泣:“我爹爹眼中隻有降妖除魔,他愛世人,唯獨不愛娘親和我,娘親眼裡隻有爹爹,為了爹爹,她可以舍棄一切,也包括我。這世上沒有人關心我的生死,我對他們都不重要,神仙叔叔,既然我可以被他們任何人舍棄,既然我是如此的無關緊要,為什麼還要讓我來到這世上?”
醉鬼摸了摸他的頭發:“沒關系,會有人來替他們愛你。”
小孩抱住他的胳膊,淚如決堤:“神仙叔叔,他什麼時候來?你幫我催催他,好不好?催催他吧,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但你要相信,他一定會來。”
小孩跌坐在地上無助哭泣,似乎完全絕望了:“我不相信,他不會來的,不會來的……”
醉鬼凝望着面前這個絕望無助的影子,那一刻,他不知在想什麼。金色的瞳孔裡滿是哀涼,渾身籠着一層厚重的悲怆。
良久,他似乎做了一個決定,緩緩在小孩面前蹲下,拿過他手中的酒壺,将最後一口酒倒進喉嚨,看着他微微一笑:“如果他不來,我就來,好嗎?”
小孩的眼中隻有震撼:“神仙叔叔……”
醉鬼看着他:“你會等我嗎?”
小孩笃定的點點頭:“我等你。”
醉鬼扶着他小小的肩頭,溫柔的叮囑他:“不要再為這種事情傷心絕望,這世上并非沒有人在乎你,還有我,我在乎你。”
“……”
重矅轉身走遠,明月随周圍的景緻一道消散,他伸手憑空撚住一枚略顯混濁的珠子,收入掌中。
他往前走,擡腳便踏入一條一望無際的甬道,兩側高牆仰不見底,牆上每隔一段便開門窗一扇,房裡空空蕩蕩,空無一物,隻回蕩着此起彼伏的喘息和呻吟……
重矅平靜的走到最後,他在最後一扇窗戶裡看到幻境的主人。
周圍沒有任何異樣的聲音,蕭蓮舟靜坐于窗前執卷觀書,桌角燃一爐檀香。
重矅從他窗前經過,蕭蓮舟突然擡眼,四目相對。但他似乎并沒有感知到他的存在,很快又将視線收回投落在手中的書卷上。
重矅走出甬道,一枚墨黑的珠子落在他掌心。
他從幻境中走出來,眉心神印隐去,金瞳鳳眸連同面容悉數為障眼法覆蓋。他擡手抹去衆人記憶,衆修士陷入深度沉睡。
他說:“把他們好生送回去。”
神衛從他身後憑空走出來,立時與衆修士消失不見。
*
前往神爻山試煉定在三日之後出發,這幾日,已有宗門相繼離去。參加試煉的修士恨不得每日都在房中苦修,除了程景之破罐子破摔,整日無所事事。
他對自己的定位明晰,襯托紅花的綠葉,戲台子上的配角,以及入選者和他程景之。
他給重矅的定位與自己如出一轍,還常勸他要平常心,說他已經是成家之人,年紀也老大不小,還是該把家裡行醫的手藝接過來,以後安心做個懸壺濟世的大夫,孝敬父母,扶養妻兒。他還打算跟人結個親家,玉镯子都拿出來了,但稷辛以花家沒有認幹親的傳統嚴詞拒絕了他的毛遂自薦。
聞聽刀霸天跟紀惟生和段天涯在校場切磋,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圍過去,程景之也不甘落後,熱情邀請重矅一起湊熱鬧。
葶苧對于與人切磋有一種莫名奇怪的熱情,不過她現在總算學會什麼叫點到為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比試的兩人身上,隻有重矅注意到不遠處有個人偷偷學着台子上的人比劃。
他沒驚動對方,但對方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他的視線,接着就像隻老鼠一樣灰溜溜的轉身就跑。
重矅跟過來,少年走的匆促,卻并不能拉開距離,直到走進沒有出路的角落,像落網的老鼠一樣驚懼到肝膽欲裂,隻等被天敵咬斷喉嚨。
重矅沒有靠他太近,大約立在五步開外,等他稍微沒那麼緊張之後,他才道:“你想學嗎?”
少年惶恐的望着他,不敢發表任何意見。
“如果想學,也并非不可能,”重矅并沒對他的态度做任何評價,他隻是告訴他實情,“隻是需要克服更多的困難。”
少年看着他,有遲疑也有希冀。
“如果你能在一個時辰之内,用筷子将一千粒豆子從地上撿起來,我便教你。記住,是右臂。”
少年難以置信的看着他,以他右臂的缺陷,别說用筷子撿豆子,他尋日連打理鞋襪也很費勁。
重矅卻态度認真:“你可以練習,在我離開衍天宗之前,任何時候你達到要求,都作數。”說完,便離開了。
是夜,蕭珏叩開他的房門,說是請他喝酒。
重矅推說有胃疾,想拒絕此事。
蕭珏卻說:“花公子不日便要啟程,今次一别,恐再難有此機會。”
“聚散來去,本就無常,道長不必在意。”
蕭珏卻聽不進去,固執的立在門口,重矅隻好讓他進來。他帶來的酒極好,完全不像是一個不會喝酒的人能拿出來的東西,知道重矅有胃疾,便隻給他倒茶。
兩人對坐,酒亦斟好,但蕭珏卻無話可說。并非當真無話可說,他明明看起來心事重重,但對着一個陌生人,又不知該說什麼。他不說,重矅也就不問。
他們之間,本就不該有過多的交集。
空坐半晌,蕭珏自顧自喝起酒來,他原本酒量極差,一杯下去便頭腦糊塗,意識混沌,如今三五杯下肚都意識清明。
看他還要喝,重矅攔住他:“蕭道長,酒易傷身。”
蕭珏道:“飲酒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重矅不再攔他,他便自斟自飲,毫無節制。
重矅看完手上那卷書,已經過去一個多時辰,蕭珏帶來兩壺酒,愣是被他喝的一滴也沒剩,但好在他酒後行止還算正常,不哭不鬧,也沒有任何不良怪癖,隻是趴在桌上發呆。
亥時已過,重矅不得不放下書走過來:“蕭道長,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有勞……”
他很聽話,搖搖晃晃站起來,歪歪斜斜走到榻邊,一頭栽在重矅床上。
重矅:“……”
頓了幾秒,重矅說:“把他送回蒼梧峰。”
神衛去将他從床上扶起來,他腳下無力,根本站立不住,直接往地上倒。神衛打算将他扛走,重矅又讓人将他放回床上。
立了半晌,他才走過來,在床側坐下。人渾身酒氣,醉的厲害。重矅一語未發,替他除了鞋襪,拉過被子将他仔細蓋好。似是察覺有人動他,他口中呢喃了一句。
“無涯……”
重矅聽見他的呓語,手中一頓,低頭看去,竟瞧見他眼窩潤濕一片。盡管戴着銀面,卻不難想象定是滿臉淚濕。
他不是未經世事,也并非沒曆過風雨,相反,他幼時曆盡磨難,為一諾以凡人之軀替他守三百年封印,吃盡苦楚,但他都從未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