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默然良久,沒有返回西境會去什麼地方,已經不言而喻。
*
阿厭日日在河邊練劍。
重矅在旁邊偶爾會指點兩句,但多數時候都在閉目養神。
阿厭曾問他:“先生,你生病了嗎?”
重矅說:“一點小問題,不礙事。”
阿厭卻很緊張:“先生,你應該看大夫。”
重矅說:“休養幾日就好了。”
過了幾日,重矅覺得時機成熟,便跟他說:“你應該擁有一柄屬于自己的劍。”
重矅帶他去了城中的打鐵鋪,交代師傅給阿厭打一柄适合他用的劍。師傅看阿厭高挑幹瘦,取下牆上的柳葉劍遞給他:“這柄劍正合小公子用。”
阿厭接過使了幾招,也覺得甚好。
重矅卻将劍還回去:“麻煩替他重新鑄一柄,這柄劍需長三尺二寸,重九九八十一斤。”
師傅目瞪口呆:“多……多少斤?八十一斤?能拿動嗎?”
“三日後可能交貨?”重矅将定金遞過去。
“啊……能,能。”鐵匠師傅愣愣點頭。
“那三日後,我們來取劍。”
阿厭也懷疑自己能否拿動一柄八十多斤的重劍,但他絲毫也不懷疑重矅的用意。
“還真是巧。”
陵晉帶着弟子路過此處,認出他二人,将弟子支使開,這才從身後過來,面上卻是毫不客氣。
“放着好好的靈劍不用,卻要到這打鐵鋪選些破銅爛鐵。”
阿厭垂下眼睛,不敢看他。重矅付了定金,對此話聞若未聞,就要離開,陵晉擋住他的去路:“花公子,我若是你,管了别人的閑事,便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夾着尾巴躲在窮鄉僻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日天光明媚,陽光也好,但重矅的衣着仍舊厚實,看不出悶熱之态,反而面皮青白。
陵晉說話不客氣,他道并不十分在意:“閣下隻當沒看見便是。”
陵晉臉色難看:“當沒看見?我沒看見,難不成旁人也看不見?”
重矅語氣平淡:“此事你既不在意,便不會有其他人在意。”
陵晉臉色更沉:“你當這是什麼地方?這是阜甯,”陵晉刻意加重了後兩個字,“别以為有幾分本事,就不将衍天宗放在眼裡。你記着,你隻是一個散修,任你天大的本事,在衍天宗面前,也不過一隻蝼蟻……”
重矅看着他說,并沒有不悅亦或不滿,陵晉瞪了他一眼,撂下一句:“不要讓我看見你們!”
三日後,重矅來打鐵鋪取劍,鐵匠師傅告訴他劍已經被人取走。正疑惑,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陵晉立在不遠的巷口處:“我就知道你還會來。”
重矅明了:“你取走了劍?”
“是又如何?”
“這是給阿厭的劍。”
“我這個當爹的還沒死,你會不會太多管閑事了?”
重矅淡然:“下次過來偷窺記得把劍帶來。”
“我什麼時候……”陵晉怒了,“我用得着偷窺?你帶走阿厭,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還沒跟你算賬……”
重矅欲走,陵晉又叫住他:“你着什麼急?”
陵晉沒有走過來的意思,兩人隔着大段的距離。
“你若是識相,就趕緊離開阜甯,别讓我再看見你。”
這時,不知從何處突然沖出一匹長鬃烈馬,失性發狂,橫沖直撞,驚得一路人仰馬翻。
兩人不禁都看過去,那匹瘋馬正要将人踏于蹄下,陵晉正欲出手,一個矯健影子飛奔而來,一躍上馬,猛拽缰繩,一聲沖天嘶鳴後,那匹烈馬雙蹄騰空,連連後退,接着,四蹄平穩落地。
這一連串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圍觀衆人驚怔之後,看清馬上的少年,紛紛鼓掌喝彩。
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衣衫簡潔,高馬尾張揚招搖,此刻,他眼中毫不掩飾制服烈馬的得意和驕傲,在衆人的歡呼聲中翻身下來,朝人群落落大方的拱了拱手,眉毛一揚,從上到下都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
陵晉看着少年,臉色突然變得異常古怪。
重矅看了幾秒,收回視線,轉身走了。
不到半月,阜甯街頭巷尾都在熱議,說是一向閉關不出,從不收徒的扶華仙君破天荒收了個小徒弟。人人都在猜測,這小徒弟若非天資卓絕,便是家世不凡,就算沒有日月之表,也必定有龍鳳之姿,方能得扶華仙君青眼。
*
花蕪傳信,說是有人在妖界企圖暗害白澤,好巧不巧撞在鬼章手上。以此人的暴脾氣,但凡落在他手上,必定是兩闆斧砸成肉醬。但這回,兩個賊盜竟都逃了命,鬼章也追出妖界。
花蕪擔心是仙界對妖界上次處置結果不滿,故意借題發揮。
這一日天朗氣清,阿厭如常在河邊練劍,隻是背後多了一柄重劍,揮動手中的木劍格外吃力。
“出來吧。”
樹蔭下,重矅靠在椅子上,望着水面。
半晌後,樹後走出一人,正是陵晉。
他走過來,阿厭朝這邊望了一眼,見重矅沒有喚他過來,便繼續練劍。
“觀摩這些日子,以你之見,阿厭可能做個劍修?”
陵晉冷哼:“拿着劍亂揮一氣,就是劍修?”
重矅道:“他右肩的傷已無大礙,不會影響他以後用劍。”
陵晉看向遠處,阿厭一招一式使得流暢,就算身負重劍,也完全不受影響。但他嘴裡卻道:“胡劈亂砍,浪費時間。”
“他雖智識有損,心志卻堅,亦心懷善念,适合成為劍修。”
陵晉不悅:“我衍天宗的人,何時輪到你一個散修指指點點?”
重矅置若罔聞:“他多大了?”
“十七,”陵晉脫口而出,眉頭一蹙,立馬提高聲音,“你問這做什麼?跟你沒關系。”
“叫什麼?”
陵晉臉上态度明顯:“花公子,你或有耳疾。”
重矅看着他,淡淡一語:“所幸,我無心病。”
陵晉錯開視線,臉色有些難看。
重矅沒再看他:“不如給他取個新名字,你以為如何?”
“這事用不着你操心。”
“他先天不足,需得比旁人多費工夫,不必着急讓他結丹,亦或是傳授劍招。”
陵晉疑惑:“你這是何意?你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重矅道:“我與這孩子有緣,不過,也到此為止了。”
陵晉有些生氣:“教他的是你,如今不教的也是你。”
“修行一途,重在己身。日後的事,該你費心了。”
陵晉問:“終于舍得離開阜甯了?離開也好,你本就不該留在這裡。你與神爻山刺客的嫌疑尚未洗清,接近我衍天宗弟子,誰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重矅道:“早幾日便該離開,隻是你數日未來,不便交托。”
陵晉看着遠處練劍的阿厭,淡淡道:“你帶他下山的時候不曾經過我的同意,如今道想起交托了?”
“那時若告訴你,你也不會信。”
“我是不信,到現在也不敢信,你竟然真能治好他,”陵晉神色複雜,“我曾以為他這一輩都會是别人眼裡的“另類”……”
“怎麼傷的?”
陵晉蹙眉,似乎是回憶起不願回憶的東西:“他……幼時調皮,摔了一跤……”
重矅知道這是假話,也沒多問:“帶他回去吧。”
他起身招呼阿厭過來,阿厭像是預感到什麼,背着重劍氣喘籲籲跑過來望着他,陵晉看着,卻不言語。
重矅面色如舊,對少年道:“你有新名字了,君不器。”
陵晉看了他一眼。少年眨了下眼睛,顯然有幾分意外。
重矅問:“不喜歡?”
“君……不……器?”他嗫嚅的重複了一遍,似乎是跟人确定。
重矅道:“望你今後潛心修行,常懷公正仁愛之心。”
少年眼中亮了亮,他雖然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卻無端很喜歡,但這份喜歡卻又不敢顯露的太明顯,最後還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陵晉,像是在詢問他的意見。
重矅問陵晉:“你覺得如何?”
陵晉看向少年明亮的眼睛,沉默了幾秒:“什麼如何?我取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少年眼底洶湧起難以名狀的情緒,眼圈一下紅了。
陵晉移開視線,不敢看他,語氣卻嚴厲:“堂堂男兒,動不動就哭?沒出息。”
君不器又看向重矅,動了動嘴唇:“先生……”
他就要叩首,膝下被一股無形之力攔住,身子穩穩立在原地。
重矅說:“你我并非師徒,不必向我行禮。今日過後,你我緣盡,他日重遇,隻作不識即可。”
陵晉沒想到他會如此說,君不器也微微睜大眼睛望着他。
“臨别之際,我贈你一言。”重矅看着他道:“命由天作,福可自求。”
君不器:“……”
陵晉若有所思,重矅又道:“去練劍吧。”
少年咬緊嘴唇,轉頭去了河邊。
陵晉收回視線:“你為何要幫他?”
重矅反問:“你為何幫他?”
陵晉臉色突變,眼中竟有殺氣一閃而過:“花公子這話問的奇怪,親父子之間何來幫他一說?道是你……”
“萍水相逢,舉手之勞,如此而已。”
“……”
陵晉看着他遠去,素白的鬥篷擦過路邊的盈盈小花,就像林間漏下的太陽光輝,明亮溫暖,卻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人而長久的駐足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