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天宗。
兩人已經在閣樓上立了足足一個時辰,青賦看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知道他在看什麼,無非是在看他這個新收的小徒弟。這小子雖是初來乍到,卻既不怕生,也不怕事,不過才幾日功夫,就敢跟提點他“規矩”的師兄動手。若不是恰好遇上蕭珏,準要挨一頓揍。
不過自從蕭珏收他為徒之後,他在衍天宗的日子就順風順水。
底下的笑聲肆無忌憚,少年人的張揚和熱烈總是很容易感染任何人。他們一群年紀相仿的人圍在一起不知在說什麼,但不難看出他們志趣相投。而其中一個少年在一衆端方的弟子當中金刀大馬的坐着,顯得格格不入。
青賦走到旁邊坐下,發出輕笑:“休說是你,連我都有些恍惚。你說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容貌性情竟是分毫不差。”
蕭珏沒應。
青賦擠出一個笑:“我覺得留在宗裡道也不錯,也能寬慰你幾分。如今蒼梧峰結界不在,他跟蓮舟也沒有任何關系,那些曾經無論如何都邁不過去的坎,放不開的事情,現在,都不會再是阻礙了。”
“我收他為弟子,傳道授業,僅此而已。”
青賦心知肚明:“外門弟子上千,為何是他?若非他頂着那張臉,你會破例?”
蕭珏仍舊望着下方:“不會。”
青賦看着他:“既然如此,何不将就?你若能歡喜些,我也為你高興。”
“青賦……”蕭珏問他:“我在此處看了幾日?”
青賦神情莫名:“小半月……”
“小半月……”他喃喃道,“可我越看越覺得不像他。”
青賦失笑:“十分相貌,十分性情,你還要多像?”
“如果有一個人,相貌性情均迥異,可我卻直覺像他,是何原因?”
蕭珏戴着銀面,青賦看不清他是何種神情問出這句話,但他能夠想象,一定是一臉茫然。
因為他太了解他,他雖活了幾百年,也算是曆盡坎坷,但終究經曆單一,他學的是降妖除魔,信的是持心守正,獨居蒼梧峰數百年,可稱為友的不過二三,以至于除了降妖除魔,旁的一竅不通。
因為沒有經驗可循,直覺是他判斷其他事情唯一的方式。
可這是最可靠的方式,也是最不可靠的方式。
青賦問他:“他是何人?”
“一個散修。”
“如何結識?”
“偶遇。”
“他可知你身份?”
“知道。”
“你為何會覺得他像?”
“……”蕭珏說不出來。
“你們發生過何事?”
“……”蕭珏不語。
青賦看看他,又道:“這些年,宗門勢重,散修在修真界早已難有一席之地。若有散修知道你的身份,殷勤巴結、主動谄媚也屬正常。”
“他……并非如此,他其實……”
青賦起身走過來:“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因為當年之事愧疚自責,以至于終日難安。你不願相信他已經不存于世,總想在這世上找出另一個他,可你應該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
蕭珏默然。
“你曾與我說,你有負于他。雖然我并不清楚你與他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但我想,他既然選擇以自戕這樣慘烈的方式離開,并且自化屍骨、自散魂魄,那就表明,這世上無他牽挂之人。”
蕭珏不禁捏指成拳,仍抱着僥幸掙紮:“若是……他有機會回來……”
“若是他真能重回世間,那我想,他應該也不會想要跟從前有任何關系。況且是你有負于他,他若真還放不下前塵往事,對你,也隻有恨。”
“……”
青賦苦口婆心:“放下吧,蘭玉,放過自己……”
過了大半晌,不知蕭珏是徹底認同了青賦的話,還是自己想通了,在青賦以為他會陷入長久的沉默的時候,卻聽見他說:“讓蓮舟發一張懸賞令,捉拿封陵散修花隐。”
突如其來的轉變讓青賦十分不解:“無緣無故,為何突然要捉拿此人?”
“此人混賬。”
“……”
青賦還是頭一回見他這種反應,意識到蕭珏不僅是生氣,更是惱怒,他想到之前他提過一個直覺很像謝無涯的散修,心下随即有了些許揣測:“這事我替你去辦。你且寬心,懸賞令一出,相信不日就會有消息。”
*
花蕪袖口一揮,一簇火燒了官道兩側的懸賞令,不想,走到東山神官殿外,殿門上竟赫然貼着重矅的畫像。
“這些修士,吃飽了撐的!”
重矅卻淡然:“一個散修竟也值十萬靈石。”
花蕪忿然道:“尊上,我們不曾與這衍天宗結怨,它懸賞也就罷了,死生不論是何意?簡直豈有此理!”
重矅默然,然後進殿,花蕪一把火燒了畫像,連殿門都被燒出一個窟窿。
待進殿之後,她隻後悔剛剛沒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
“玄機一個僞神,竟在人界有如此鼎盛的香火?樓逾失職至此,尊上定要重罰。”
重矅環視了一圈,神殿的确建的高大恢宏,神像更是以白玉石雕琢的栩栩如生,周圍長明燈燃成一片,金碧輝煌。
他走到神龛前的銅匣跟前,取出裡面的竹簽,掌心撫過,便憑空形成一面光鏡。
裡面正是竹簽主人祈願的場景。
簽主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眼睛紅腫,領着幾個擡三牲禮的仆從畢恭畢敬的進殿之後,行了三叩之禮,取了支簽握在手中,雙手合十,虔心祈求:“神君,我叫馮寶,就住在山下鎮子上,做點小本生意。當初修這神殿,我捐了不少銀子,神君,我說這些并非是邀功讨賞,若不是遇到難事,我也不願麻煩神君,實在是家中老母病重,鎮子上的大夫都看遍了,個個都說……說回天無力……”男人邊說邊抹淚,“自小我就跟我娘相依為命,她還沒過幾天好日子,還沒抱上孫子……請神君垂憐,讓她好起來,不要再受病痛折磨……若能得償此願,我馮寶願日日來替神君添燈……”
重矅又拿起一支竹簽,乃是一個老婦人,進來就将殿内打掃的幹幹淨淨,走之前才祈求家宅平安。
第三支簽是一個華服錦袍的男人,求的是财運亨通。
第四支簽是求子。
第五支簽是閨閣女兒求姻緣。
……
都是最尋常的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