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發現隻其中有兩支簽不太一樣,簽身微微泛黑。
掌心一撫,進殿的是一個鼻青臉腫、腿腳微跛的婦人,她走路很是吃力,進來便跪在地上,伏地良久都不曾直起身子。
過了有大半晌,才慢慢有了動靜,抱着面前的簽桶一張口就泣不成聲:“神仙,這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可我還有女兒,她才六歲啊,我不能讓她也跟着我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神仙,求你指點指點我……若是抽到上簽,我就再試着跟他和離一回,若是抽到下簽,便是和離無望……我……我也就豁出去了……”
簽從簽桶裡跳出來,下簽。
婦人捏着竹簽大哭。
花蕪不解:“尊上,這是何意?”
重矅沒應,掌心撫過另一支竹簽。
進殿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他一進來便左顧右盼,确定沒人,這才将什麼東西放到石像背後,他立在殿中,聲音壓的很低,但還是能隐約聽到他說:“……耀武揚威……看不慣……最好是斷子絕孫……看他還嚣張……”
花蕪蹙眉,繼而走到石像後面找了半天,竟從一塊石頭底下找到幾塊衣角,上面竟都寫着生辰八字。
花蕪覺得晦氣:“竟還有這樣的人。”
重矅将竹簽放回銅匣:“所求所願,皆是欲念。有何奇怪?”
“尊上特意來此,是覺得何處不妥?”
“沒覺得哪裡不妥。”
花蕪道:“我覺得這神殿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妥。尊上,可要拆了它?”
重矅道:“這神殿規模之大,裝飾之堂皇,便知所耗不菲。拆了它,若是重建還得再耗費人力物力财力。附近的鎮子并不富庶,不知多少人要為此節衣縮食。”
花蕪道:“可他們供着這僞神也無用。”
“你怎知無用?”
“玄機已被發落,誰處理這些祈願?”
“這殿中燈火通明,一塵不染,便知有人時時悉心照料,且殿中香火不斷,該是有人理會。”
花蕪道:“這玄機不過一小小仙君,如何會有如此手眼通天的本事?就算他果真福澤萬民,能讓下界為其造像修殿供奉,也不至于如此泛濫。尊上,我覺得此事恐怕另有内情。”
這時,重矅從袖口裡拿出一份玉簡遞給她,花蕪迅速掃了一眼,神色微驚:“這是……”
“樓逾的罪己诏。他已将玄機之事盡數交待,稱是與妖魔兩界大戰之時,畏于稷辛和離昊上神之力,所以企圖造神抗衡,因此才有玄機一事。”
“那他遞給尊上是何意?”
“他請求廢黜他天君之位。”
廢黜天君,這在六界之中還從未有過先例,花蕪心中不由得一震:“這不是小事,稍有不慎,恐會引起大亂。尊上……如今是何意?”
說完,她接着又問:“溟侓是何主張?他是神主,此事該他處置才是。”
重矅道:“溟侓尚不知此事。”
花蕪疑惑:“溟侓統管六界,此事不是應該先由神界拟定,再遞給尊上嗎?”
但很快,她便想通這其中的利害。
“我明白了。仙妖魔三界如今雖表面安穩,但隔閡卻在。從前靈澤在時,溟侓多親近仙界,靈澤戰死後,他便有意疏遠仙界。如今稷辛又在神界,以樓逾的立場,他将罪己诏遞到神界,溟侓一定會廢了他,所以,他才遞給尊上?他請尊上廢黜他是假,求尊上保他是真。這麼說,溟侓他們應該也查到此事與他有關,否則,以樓逾的謹慎,他不會直接承認此事。”
重矅未作置評,望着面前精美的石像,說道:“天地演化六界,賦予其他五界充盈靈氣,以作造化,凡界乃奪五界靈氣而生,先天靈氣匮乏,于是以氣運補不足,凡界生靈借氣運可向上界祈願,以成其美,仙神借此氣運得以化劫,由是天地運行有序。”
花蕪憤憤道:“樓逾便是借此欺瞞天道,造出僞神。”
重矅道:“世間萬事萬物,都講究張弛有度,過猶不及。氣運的确可以化劫,但氣運越多,承載的命數也就越多,自己的劫可以化解,背負了旁人的劫,也需得化解。”
重矅說的淡然,但花蕪卻覺得背後發涼,她想起自己十世劫難,雖有救世之功,但每一世都逃不過慘死下場。盡管她為神多年,但還是一想到從前就感到恐懼。
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因為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就算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麼選。
“隻是……”重矅似乎有些猶疑,“樓逾周全,這個法子弊端太多,不像他的處事風格。”
花蕪道:“尊上,或許樓逾并不知道這些,又或許他知道,但在抗衡妖魔兩界,維系天界安穩這種大事上,這些顧慮不足以影響他作出這個決定。”
“也許吧。”重矅沒有對她的揣測做任何評價,隻道:“把玉簡遞給稷辛,後面的事他知道怎麼處理。”
“尊上不打算追究?”
因為是讓她将玉簡遞給稷辛,而不是溟侓,所以她有此猜測。
“廢他一人事小,關乎六界事大。”
“花蕪明白。”
*
處理結果很快有了定論,下界神殿宮觀并石像,盡數銷毀,樓逾挨了七道天雷,玄機永囚罪仙淵。
仙界也得有個态度,于是與此事有關的一幹仙君貶的貶,罰的罰,單雲閣以為負責此事的雲淮怎麼也得送到誅仙台挨一頓打仙鞭,但樓逾卻隻罰了他千年靈力,處置了他手下一個仙君作罷。
單雲閣氣不過,打算讓人彈劾雲淮,但打探了天界幾位元老的口風,都稱此事宜小不宜大,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觸樓逾的黴頭。
他在心裡大罵這群道貌岸然的老家夥,平日把仙界的規矩喊的比誰都厲害,真到了講規矩的時候,一個個全都是縮頭烏龜。
他本打算去下界避開這幾張老臉,但一想到蕭蓮舟為一個女人準備生辰宴的事,心裡就膈應。
若是往日,他定要狠狠教訓他一頓,但前有廣珩受罰,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神界正盯着仙界,之前他答應蕭蓮舟的事情肯定有難度,而且,修真界那幾個擢選的修士此番也定是要送去神界。
蕭蓮舟舉辦生辰宴的目的無非也就是看到這一點,知道指望不上他,所以趕緊借機拉攏。單雲閣無論在哪個立場上都很難指摘他。
這事他越想越氣,幹脆回了天禺山,日日跟霁雲宮周圍幾個洞府尋歡作樂,忘卻憂愁。
重矅在阜甯的碼頭登船,打算往玄都去,一上船便進了船艙歇息。花蕪守在門外,誰知到後半夜,船卻被逼停。
花蕪成神數萬年,從沒有見過水上如此壯觀的場面,數百條船圍着他們,每條船上都火光熊熊,而船上的人面目猙獰,唾沫橫飛,歇斯底裡的……在罵架。
船夫吓得不輕,躲在船艙裡不敢出來。
花蕪下了禁制,抱臂立在重矅門外。
等重矅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衆人蹲在船頭剛休息了片刻,見人從船艙裡出來,立馬重振旗鼓,扯着喑啞的嗓子再度開罵。
船夫捂着耳朵躲在角落,清淚暗流,瀕臨崩潰。
重矅不解:“發生何事?”
花蕪一本正經道:“回尊上,他們這一夜都在争論一個問題。”
“?”
“誰應該拿到懸賞的十萬靈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