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蕪用了個迷霧陣讓船從包圍圈離開,但他們的必經之路上,早已有另一艘大船橫亘在前面。
蕭蓮舟笑意溫和的立在樓船二層看着他們的船靠近,重矅剛欲讓花蕪改變風向,就見他身側出現另一個身影,白發如雲,素袍潔淨。
直到船停住,蕭蓮舟看着他說:“花公子,叔父想請你移步衍天宗,不知方便否?”
花蕪道:“敢問蕭宗主,若是我家公子不方便,蕭宗主可否将路讓開?”
蕭蓮舟一笑:“姑娘說笑了,縱是将路讓開,花公子也隻會陷入昨夜的窘境,與其如此,不如上船一聚,若是誤會,蓮舟願做個調停。”
話音未落,蕭珏已落在重矅面前,劍鋒貼着他的脖頸。
“上船。”蕭珏說。盡管他帶着銀面,卻不難看出他并不平和的情緒。
花蕪就要動手,重矅一個眼神制止了她。
後面的船很快追上來,重矅思索了一下,并未堅持,跟花蕪上了蕭蓮舟的船。
船順風而行,幾人圍坐在甲闆上,侍從斟好茶水,誰也沒動。
蕭珏沒有當場發作,但态度顯而易見。
蕭蓮舟左右看看,意識到氣氛并不和諧。他與蕭珏向來不親近,自然猜不透他的心思,而重矅麼,他也不甚了解此人,此刻他神色平靜,竟是半點情緒也看不出來。
老實說,他想象不出他二人之間會有需要調停之事。隻是看蕭珏的态度,似乎此事還不小。
一時有些冷場。
好半天,他才起了個話頭:“花公子可是身體抱恙?”
“不礙事。”
氣氛再次尴尬。
“師傅,你看我抓到了什麼?”
樓梯口處快步上來一個少年打破了這個尴尬的局面。他手上提着一簍魚蝦螃蟹,都還活蹦亂跳。袍子濕了半截,發絲上沾着水珠,但當他把手中的魚簍舉起來那一刻,整個人熠熠生光。
他坦然走過來,滿臉春風和煦的笑,毫無稚嫩畏縮之态,“師傅,宗主,咱們行船也忒無聊了,我給你們烤河鮮如何?”
蕭蓮舟正好借此機會打破僵局,便笑問:“阿煦還有這樣的手藝?”
少年笑道:“看來宗主不信,那我還真得露一手。”
“那我們今日可有口福了。”
少年進船艙搬出來一個小巧的炭火爐子,便開始處理魚簍裡的河鮮。
他年紀不大,做事卻利落。
高馬尾環在銀扣裡,袍子紮在腰間,整個人看上去幹淨爽利。
花蕪的視線在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莫名低頭沉思起來。
蕭蓮舟說:“這是叔父剛剛收下的弟子常煦,年紀尚小,花公子不要見怪。”
重矅的視線從蕭珏身上收回來,捏着面前的茶杯道:“素聞扶華仙君不問俗事,從不收徒,不想竟有破例的時候。”
蕭珏冷淡道:“覺得合适,便收了。”
“何謂合适呢?”
蕭珏幹巴巴道:“處處合意,便是合适。”
重矅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茶水隻沾濕他的嘴唇:“合意本就難得,處處合意,更是難得。”
蕭珏擡眼,兩人對視,重矅語氣溫和:“有仙君這句話,是他的福氣。”
蕭珏心頭微促,沒來由的有些心虛。他覺得自己的所有心思都暴露在重矅的目光下,本來他還有些氣勢上的得意,可突然就覺得沒意思。
蕭蓮舟看向他二人,重矅将視線落在别處。
突如其來的沉默。
常煦進進出出,不大一會,他就将可放置在桌面的炭火爐子拿過來,将火鉗備好,又将收拾幹淨的魚蝦螃蟹端出來,備了幾味簡單的調料,和幾隻幹淨的碟子。
他手腳麻利,迅速鋪開:“這是剛從河裡撈起來的,可新鮮了。師傅、宗主,還有花公子,你們可一定得嘗嘗。”
常煦邊說邊揀了魚蝦烤起來。
看得出來,他做這些很是熟練,他專注的時候很容易讓人忘記他隻是個少年。
每個人似乎都若有所思。
常煦将烤好的魚蝦放到他們面前的碟子裡,又用筷子剝去蝦殼,将晶瑩的蝦仁放在蕭珏面前:“師傅,您嘗嘗看。”
蕭珏拿起筷子嘗了一口。
“怎麼樣?師傅。”
“不錯。”
“您再嘗嘗螃蟹。”
常煦趕緊将蟹肉剔出來巴巴的送過去,蕭珏嘗過之後,仍道“不錯”。
常煦說:“師傅若是喜歡,徒兒帶些回宗。現在正是吃蟹的時節,我還會做醉蟹,味道更加鮮美。”
蕭蓮舟微笑道:“阿煦真是周到體貼。”
見重矅始終沒動,常煦問他:“花公子,你不嘗嘗嗎?”
花蕪朝重矅看了一眼,心思澄明,過來道:“我家公子不宜食寒涼之物。”
常煦道:“我竟未注意到花公子身體抱恙,那我給花公子烤些魚片吧。”
花蕪接着道:“幾位見諒,我家公子不宜在風口久坐,失陪。”
重矅起身,蕭蓮舟吩咐陵晉帶他們去船艙休息。
重矅剛走,蕭蓮舟也借故起身離開,跟了過來。
蕭珏不自覺看向他二人,隻覺得口中河鮮滋味全無。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船艙,蕭蓮舟進門時,花蕪正在替重矅解開身上的披風,見他進來,花蕪将披風放到旁邊,轉身出去了。
蕭蓮舟在他臉上打量了一番,道:“我拿了些酒過來,花公子喝些會覺得身子暖和不少。”
重矅道:“多謝,隻是大夫交待不宜飲酒。”
“這樣啊,”蕭蓮舟笑笑,“道是我考慮不周了。”
蕭蓮舟口裡如此說,卻并未有離開的意思,反而在旁邊落座:“不知花公子與叔父因何事不快?”
重矅也在旁側坐下,淡淡道:“一點小事。”
“叔父向來寬容,看今日情狀,道不像是小事。”蕭蓮舟讓人取了壺茶來,似乎是要久坐,“花公子若不介意,我可以幫忙。”
“無論大事小事,說到底是花某的私事,不勞蕭宗主挂心。”
蕭蓮舟臉上并未有不快:“花公子何須客氣?叔父的脾性我是了解的,花公子的為人,我自然也信得過,若需要幫忙,盡管開口。”
“不勞費心。”
一陣沉默,蕭蓮舟卻并未覺得氣氛尴尬,反道自若品茶。
“聽聞花公子常年遊曆,想必走過很多地方。”
“天下之大,一個人窮畢生之力所行的也不過二三。”
蕭蓮舟輕啜了口茶,選擇性忽視他的話:“可去過春風城?”
重矅不明白他為何會獨獨問起此處,但還是如實道:“去過。”
蕭蓮舟眼角微擡:“何時去的?”
“很久之前,記不清了。”
蕭蓮舟的眼角染上幾分笑意:“我常年在衍天宗,甚少有機會四處走走,花公子若不介意,不妨同我說說此處的風土人情。”
重矅道:“不記得了。”
蕭蓮舟眼角的笑意微微凝固:“時間太久,不記得也正常。我記得上一次去,還是數十年前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城中有一美酒喚作四季春,此酒滋味醇厚,令人難以忘懷。”
重矅道:“花某滴酒不沾,不曾嘗過此酒滋味。”
蕭蓮舟淺笑:“道也無妨。除了酒,還有很多東西值得回味。”
說着,他突然話鋒一轉:“說起來,我道有些好奇,叔父常年閉關,很少下山,如何會與花公子相識?”
“機緣巧合。”
重矅淡淡幾個字概括了所有,蕭蓮舟看出他不願細說,也就沒再多問,又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
待蕭蓮舟離開後,重矅閉目養神,艙門被打開,門外有人進來,下一秒,脖頸上便是一涼。
他睜眼,蕭珏的劍抵在他脖子上。
重矅很平靜,似乎都在意料之中:“月餘未見,看起來你一切都好。”
蕭珏并無意與他寒暄:“你應該清楚我為何而來。”
重矅道:“我不清楚。”
蕭珏氣道:“為何要那樣做?”
重矅道:“做什麼?”
“登徒子!”
手中劍鋒一偏,重矅脖子上登時鮮血直流。蕭珏立馬收了劍,剛欲上前,腳下又停住。血在素白的領口暈染開,格外顯眼。他轉身就要出去,重矅叫住他:“不礙事,不用包紮。”
蕭珏轉身看着他,重矅說:“你出去拿藥,反道驚動大家。過來坐。”
蕭珏在旁邊坐下,有意無意朝他脖子上看。
重矅拿起一隻幹淨杯子,給他斟茶。蕭珏問他:“你生病了?”
重矅說:“一點風寒,吃幾劑藥就沒事了。”
“那為何還出來?”
“你不是懸賞捉拿我嗎?”重矅語氣平靜,就跟尋常沒有任何兩樣,“十萬靈石,足以讓整個修真界趨之如骛了。”
蕭珏微微睜大眼睛。
重矅看在眼裡:“看來你并不知道這件事,我還以為是你想見我。”
蕭珏神色複雜,他很矛盾,心底的兩個聲音誰也無法說服誰。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如此平和的跟這個人坐在一起。
“我的确在找你,”蕭珏看着他說:“懸賞令也是我的意思。我感激你那段時間對我的諸般照顧,但是,這不代表你可以冒犯我。”
“我明白,”重矅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未經允許,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厭惡我,甚至恨我,都是應當的。”
聽他這樣說,蕭珏忽然感到有一絲迷茫。
他厭惡他嗎?
不。
他恨他嗎?
也不。
他說不清,也明白不了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緒。無論當時,還是之後,甚或此刻,他對那件“不好的事情”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麼抵觸。
他有一種莫名奇怪的直覺,隐秘而又蠢蠢欲動。
“你是無涯嗎?”他突然問他。
沉默。
蕭珏盯着他的臉,急切的想要聽到他的回答:“你是無涯嗎?”
他的直覺暗示他把這兩個人聯系起來。
蕭珏看着他的眼睛,努力想要看進他内心深處:“那晚……我好像聽見你說,讓我用心看你是誰,你是無涯,是嗎?”
他的聲音微微發抖,連瞳孔都在顫:“……是嗎?”
重矅注視着他,緩聲道:“如果我說是,你就不追究這件事,對嗎?”
蕭珏堅定的點了下頭,如果他就是謝無涯,他為什麼要追究?他願意跟他做任何事情。
“那如果我說不是呢?”
蕭珏瞳孔一顫,喉頭滞澀:“你說是,我就信你……”
重矅歎了口氣:“雖然我很想說是,但我不能騙你。”
蕭珏欲辯無言:“你撒謊……”
“你覺得我從上到下,哪一點像那個逝去之人?”
“……”
蕭珏無言以對。因為他無法欺騙自己,面前這個人身上找不到一點謝無涯的影子,那一點點可憐的相似,僅僅來自于他的直覺。
“你為何不肯承認?”他需要他的承認,否則,那永遠都隻存在于一種虛無缥缈的感覺,他不要感覺,他要活生生的人,“你是無涯……”
重矅不再看他:“我不明白你為何執着于一個死去的人,如果你一定要我承認是他,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我,那好,我是他,你滿意了?”
一瞬,蕭珏感到無力,更感到絕望。
重矅說:“一個人,過去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後是誰。謝無涯隻會停留在他死去那一年,不會再活在這世上任何一個角落,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
“意思就是,你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他。逝者已逝,何必執着?”
蕭珏擡眼看着他,眼底慢慢失去光澤:“如果你不是他,憑什麼讓我接受你?”
“他不重要……”
“那什麼重要?”
“……”
重矅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隻要他想,他可以是任何人。但他隻能是重矅,絕不能是任何人。他從亘古遙遠的過去走到今日,并不是為某一個人而來。
“在我跟他之間,你還是選他,是嗎?”
蕭珏眼底失神:“你從來就不是選擇。”
重矅垂眸:“我明白。”接着他說,“我接受。”幾秒後,他做出一個決定:“這件事原是我思慮不周,給你造成困擾,如果你願意,我接受以任何方式補償你。”
蕭珏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滑稽,如果他是謝無涯,他要他的補償做什麼?如果他不是謝無涯,他憑什麼跟他提補償?他沒好氣的說:“按衍天宗的規矩,凡邪淫者,鞭三十。”
“……好。”
一條竹節銀鞭從他袖中赫然飛出,重矅平靜的看着他,似乎他做任何事他都欣然接受。蕭珏被他看的沒脾氣,鞭子還沒落下去,心裡那口氣已經洩了,此刻他更多的是無助。
這個人跟謝無涯的反應簡直截然不同。謝無涯從來不會在受罰的時候表現出欣然接受。
可這個人,就像沒有喜樂哀愁的木頭,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足以牽動他的心扉。他不明白,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冒犯于他?
他想不通,既覺得此事憋屈羞憤,心頭又疑惑重重,整個人被壓的喘不過氣。
他收了鞭子,站起來往外去,他察覺身後有一絲靈力波動,但他沒心思關注這些,他隻想快些逃離這個地方。
人剛走,花蕪從門口進來。
重矅說:“船靠岸後,便不再與他們一道。”
花蕪退出去,将房門阖上。
重矅衣袍上有血迹一瞬暈開,猩紅豔麗,交錯縱橫,足有數十道之數。
他阖眼,那些血迹又一瞬隐去,像他的情緒一樣,藏進無人知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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