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蓮舟從重矅處出來便立在船頭,眺望遠處,似乎隻有望着長河的盡頭,他的心緒才能稍顯平靜。
有些事,就像一場令人難忘的夢。時不時會浮上來,刺撓他的心。可他對此卻無計可施。
河風刮起他的袍服,明明八九月的天氣,卻覺得刺骨寒涼。
常煦抱着披風出來,不過一轉眼的功夫,蕭珏卻已經不在。左右看看,隻瞧見蕭蓮舟的背影。
他走過來:“宗主……”
蕭蓮舟眼中一怔,似乎聽到不可思議的聲音。
他徐徐回身,那張面孔撞進眼底,就像一枚釘子紮進去。
常煦看到他嘴唇輕微動了動,但他沒聽清他吐出的音節,他有些疑惑:“宗主?”
“是阿煦啊……”蕭蓮舟凝視着他,臉上慢慢露出如常溫和的笑意,“在找叔父?”
常煦點頭:“方才師傅還在外面,一轉眼的功夫就……”
“許是進去了。”
常煦準備也進船艙,便順手把披風遞給蕭蓮舟:“船頭風緊,宗主小心着涼。”
蕭蓮舟微笑着看着他:“阿煦,修行之人沒那麼容易着涼。”
“可我看花公子就……”
“幫我系上。”
常煦替他把披風系好,蕭蓮舟始終溫和的看着他,看的常煦不自在,領口的綁帶系了兩次才系緊。
“宗主,那我進……”
“方才我見你一直照顧大家,都沒怎麼吃。”
常煦想不到他還會注意這些,笑道:“都是弟子應該做的。”
蕭蓮舟的神色愈發溫和:“你總是這樣,隻會照顧别人,不會照顧自己。”
常煦聽的有些不好意思:“多謝宗主關心。”
“過來。”蕭蓮舟坐回炭火爐子跟前,桌上的東西都還沒撤,他手指一擡,往爐子裡加了把火,“吃魚嗎?”
他口裡在問,手上已經将魚烤上了。
常煦就要幫忙,蕭蓮舟按下他:“乖乖坐好。”
魚的香味很快飄出來,蕭蓮舟将烤好的魚片夾給他。常煦邊吃邊十分捧場的說道:“宗主,沒想到你的手藝比我還好,方才是我班門弄斧了。”
蕭蓮舟微笑着說:“你一向如此嘴甜讨叔父歡心?”
常煦說:“我想讨,沒讨上。”
蕭蓮舟問:“此話怎講?”
“尋日在宗裡,我見師傅一面都難,哪有機會讨他歡心?”
“不是叔父要求收你為徒?我以為他會待你很好。”
“師傅待我還是很好的,給了我很多厲害的功法秘籍。”
“那你能看懂嗎?”
常煦不好意思的笑笑:“大部分都看不懂。”
“叔父性子冷淡,也是頭一遭收徒弟,難免疏忽。以後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來問我。”
常煦有些受寵若驚:“真的嗎?”
蕭蓮舟笑而不語。
“多謝宗主!”
蕭蓮舟注視着他,常煦心裡覺得怪怪的,道也沒多想。
*
起風了,天由晴轉陰,像是暴雨的前奏。西邊那塊黑沉沉的雲彩就快飄到頭頂。
船是逆風,比順風慢了一個時辰。好在靠岸的時候,那塊雲彩剛好飄到阜甯城上空,他們一行前腳剛進路邊的涼棚,後腳就開始落雨。
大雨傾盆,水霧缭繞,外面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匆往家趕。
幾人看着這場雨,各懷心事。
雨停了,候在城裡的馬車已經備好,蕭珏帶着常煦同乘,蕭蓮舟邀重矅與他一起,被他拒了,便重新安排了一輛,供他和花蕪乘坐。
車馬啟動,兩人悄然離去。
重矅緩步行于街頭。
雨後的阜甯城煥然一新,碧藍的天空如同水洗,路面攢着積水,偶有兩三頑童挽着褲腿踩水追逐。
街角幾個半大的孩子,正拿竹竿敲打樹上的棗。年紀稍小些的,便蹲在地上笑嘻嘻的拾撿。
旁邊木門打開,婦人潑出一盆水,笑罵:“小崽子們,今兒又來了?”
孩子們一哄而散,邊跑邊笑。
踩水的頑童被大人捉住,單手拎着,一手一個,仍抻着小腳要下地。
市井長巷,鋪子重新鋪開,街頭人群熙攘,茶樓酒肆笑語一片,紅塵滾滾,煙火蔓延。
神明想起那年冬天,是他離紅塵最近的一次。自此之後每一步,都是越走越遠。
他要紅塵,便要驚擾世間。
一點冰涼落在他面上,他攤開手,有雪落在他掌心。
下雪了。
很快,雪密如織,風霜如刀。
四周寂然,一眼望去,雪飄千裡,冰封萬丈。
他穿行其間,宛若孤魂。
他獨自走過漫長的荒蕪,無論日夜,他早已習慣這一切。
但在荒蕪盡頭,有一座籬笆小院,開滿了各色小花。
他看着他的紅塵一步步向他走來,所到之處,冰雪消融,萬物複蘇。
“藥箱呢?”面前的人停住問他。
“……”沉默。
“我相信你的醫術,但下次還是應該帶上藥箱,”蕭珏很認真的跟他說,“會讓病人安心。”
重矅看着他,心如明鏡:“……好。”
他随他走進院子,院落整潔雅緻。籬笆上爬滿綠藤,其間點綴着繁星般的花朵。院中梧桐茂盛,一條石子小徑鋪到階前。院角置一缸水荷,開的極好。
重矅淨了手,看着蕭珏将飯菜放到院中的石桌上。
“發生何事?”見他出神,蕭珏過來将帕子遞給他。
重矅接過帕子擦手:“沒。”
“病情很嚴重?”蕭珏問他。
“吃飯吧。”
重矅落座,面前有兩個小菜,一個蘑菇,一個青菜,另外還有一條魚和一碗白參老鴨湯,菜色跟味道一樣熟悉。
他默默吃飯,一語不發。蕭珏不時将揀去魚刺的魚塊放在他碗裡。吃過飯後,重矅起身去廚房收拾,他看着水缸裡倒映着謝無涯的臉,然後拿起木桶灌滿水,将碗筷一一洗好瀝幹。
他從廚房出來,蕭珏正坐在梧桐樹下挑揀竹筐裡的秋菊。重矅在旁邊坐下,看到桌上放着一本書,便拿過來看翻開的那頁,裡面夾着一張紙箋:“要制菊花酒?”
蕭珏說:“上次趙大叔送來的菊花酒,你說味道很好。”
“連制酒的法子都管人要來了?”
蕭珏道:“他人很好說話。”
重矅看看他,跟他一起挑:“說什麼?”
“他說他有偏頭疼,問你能不能治?”
“你說呢?”
“能。”
“然後就把制酒的法子給你了?”
“還有這筐秋菊。”
兩人将菊花挑揀好,清洗幹淨,然後晾曬在院子裡。蕭珏見時辰差不多,進屋拿了書箱出來。
重矅擡頭,蕭珏見他盯着自己,有些局促道:“怎麼了?”
重矅說:“沒什麼。”
蕭珏摸了下臉,垂眸低聲道:“我去學堂……覆面不好……”
重矅說:“去吧。”
蕭珏解釋說:“我不是要騙你,我隻是在學堂用……”
另一張臉。
重矅和聲道:“這樣很好,去吧。”
蕭珏悶悶離開了。重矅又将幾隻壇甕收拾好,放在角落瀝幹備用。他坐在樹下,看着天上雲卷雲舒,日頭由東到西挂在山頭上,起身去學堂。
學子魚貫而出,蕭珏走在最後,一擡眼就看見立在外面的重矅。他眼前一亮,又驚又喜,面上卻不顯。
“你怎麼會來?”蕭珏走過來,聲音與平時不太一樣。
重矅将他手中的書箱拿過來:“接你回家。”
蕭珏試探着跟他确定:“回家?”
“回家。”
他們踩着林間小道并肩同行,漫天煙霞,落于闊野。
*
日升月落,花飛花謝。菊花酒在院角一天天香醇。
重矅成了十裡八鄉有名的謝大夫,蕭珏則是學堂裡普普通通的蕭先生。
他們隐去身份,換上最尋常的衣裳,過着大多數人的生活。偶爾,蕭珏也會拿起他的劍,在某個月明星稀的夜裡,斬殺作惡的邪祟,成為短暫的扶華仙君。
他們保持着最親近也最疏遠的距離。
過年的時候,蕭珏取出菊花酒,重矅淺嘗辄止,蕭珏卻喝了許多。他酒量見長,喝酒總是敞開了喝,一個人就喝完一壇,喝到酩酊大醉。
重矅将他抱回房間,他抓着他,一遍遍跟他說:“對不起……”
重矅就一遍遍跟着說:“我知道了。”
蕭珏說:“我不應該換了一張又一張臉去騙你……”
重矅說:“我不在意。”
“你知道嗎?”他摟着他的脖子,神思恍惚的吐着酒氣,口裡卻喃喃不停,“我十歲那年,曾在一個廢棄的山神廟裡許過一個願,我說,我想要正常講話,變得聰明一些,想要能活下去……”
“然後,神仙出現了……他實現了我所有願望,條件是讓我幫他做一件事,可是他騙我,明明說好是一百年,可他卻讓我等了三百多年……”
一瞬,他淚流滿面,像是三百多年的苦難傾瀉而出。
重矅默然不語,仿佛又看到當年那個流竄于鄉野,受盡欺淩的棄兒被人大半夜綁在廢棄的廟裡恐懼顫栗。
他當時因鎮壓幽冥耗損神魂,消散在即,急需一個人替他看守封印。
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命中注定。
他選了他。
他預估自己百年便能修複部分神魂蘇醒,不想陰差陽錯,遲了許多年。
蕭珏喃喃說着:“因為這個承諾,我一次又一次舍棄了你……每一次,我都以為是最後一次,可總沒有最後一次……”
重矅取下他的銀面,伸手替他擦去眼淚:“若是重來一次,你會拒絕嗎?”
蕭珏忍不住哭出聲:“若是沒有這個不可能完成的承諾,我早已斃于鄉野,骨銷黃泥,我們根本不會有任何交集……無涯,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重矅道:“既然重來一次,你還是會那麼選,那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蕭珏極力忍耐,可終于還是泣不成聲。
這是無解之事,就算重來,也無法可解。
重矅不厭其煩的安撫他:“蘭玉,很多事都難兩全,誰都無法預料以後,隻要當時問心無愧,已是大幸。”
“我有愧,我有愧……”
重矅看着他,輕撫他的臉:“那我原諒你了,你也原諒自己,好嗎?”
蕭珏清淚長流:“為什麼要那麼輕易就……”
重矅道:“因為我了解你啊。你太笨了,我若是不原諒,就要永遠失去你。”
蕭珏哭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他拿手抹眼淚:“我也想變得聰明一些啊……”
“你這樣就很好。阿玉,我見過太多聰明的人,他們聰明的千篇一律,毫無新意。有些時候,我甚至對他們感到倦怠和厭煩。”
他說這話時,就像是對這世間都已倦怠厭煩。隻有在看向蕭珏時,眼裡才有不同。
“聰明些不好嗎?”
“也很好。可我隻能看到你的好。”重矅說:“答應我,這是最後一次向我道歉,好嗎?”
“無涯……”
“你不需要小心翼翼,在我的世界裡,你可以肆無忌憚。”
他說的那麼輕,那麼平靜,可每個字都落在蕭珏心上,像下了一場大雨,将他四分五裂的心一點點彌合。
他摟緊他的脖子,哭着湊上滿臉淚濕的臉,主動吻他,像隻剛剛長好牙齒的小獸,怎麼都不得章法,反把自己累的夠嗆。
重矅将他松開,他拽住重矅,稀裡糊塗的往他懷裡蹭。酒氣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他一隻手四處搗亂,重矅不想酒醉時讓他難受,由他胡鬧,他哼哼唧唧,道叫他胡亂抓對了地方。
重矅手指微蜷,繼而将他撈到懷裡,微微低下頭,碰到他的鼻尖,輕輕落在他的唇上,蕭珏渾身一顫,重矅伸手虛虛扶住他的脖頸,将他固定在臂彎。
他吻的輕淺溫柔,在他唇上描摹吮吸,一遍又一遍,半晌後,才探入他的口中。
蕭珏渾身發軟,脖子無力的後仰着,眼睛卻更加清楚的看見這個人如何親吻自己,面前這如羽扇般的睫毛像是在他心頭不停刮過,循環往複,一遍一遍,刮的他整個人顫栗不止。
蕭珏完全軟倒在他懷裡,重矅輕輕松開他,見他還睜着圓圓的眼睛呆呆望着自己,他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把眼睛閉上。”
蕭珏眨了一下眼睛。
重矅用手替他阖上,手拿開,他又睜眼。
如此反複幾次,重矅問他:“好玩嗎?”
說完,就聽見笑聲:“咯咯……”
重矅眼中溢出溫柔,俯身将那一點難得的歡樂含住……
他想留住更多,也想給予更多。
在阖家團圓、萬家燈火的夜晚,他把所有溫柔都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