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晉連日都枕着劍,一夜無眠望着房頂。他比誰都清楚他這條命如今就懸在某人劍下,可他決不能死,若是死在衍天宗,衍天宗便有看守不嚴之過。
隻是連日來都沒有什麼異樣,他覺得奇怪,按理說,沒有人有這樣的耐性。難道是因為上次的事情,對方有了忌諱?不對,上次隻是巧合,無論如何,他們都該對自己出手了。他隻能一夜一夜的熬着、等着。
這幾日,姚從元常偶遇蕭珏,他沾沾自喜的對渝占亭說,他覺得仙君一定是看出他天賦奇佳,骨骼精奇,有心指點一二。他說,他有點擔心,萬一扶華仙君當真對他進行點撥,他是聽呢還是不聽呢?這若是聽了,恐對不起師傅。可這若是不聽,想想都覺得可惜。
渝占亭說,該離開了。
離開的前一日,蕭珏再次上門,姚從元忐忑的問起對方的來意,人卻徑直敲開渝占亭的房門。
姚從元心中失落,原來天賦奇佳、骨骼精奇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師弟。轉念一想,這也是件好事,他又釋然了。
蕭珏停留了大概一柱香時辰便離開靜芳堂,姚從元心想,這指點的也太少了,他師弟不知能不能領會,還得做師兄的為他參詳參詳。可他問過之後,人隻回了他四個字——莫名其妙。
到底是他這做師兄的莫名其妙?
還是扶華仙君莫名其妙?
不得而知。
但他想,估計是他這做師兄的可能性大點。
同一天,一封書信從大業玄都城被遞進衍天宗靈晖殿中。
盡管大業與衍天宗淵源深厚,但素日并無密切來往。此番這書信來得急,傳信的弟子都猜測必是大事。
果不其然。大業正值戰亂,原是安平将軍林玄毅據大業十一城起兵造反。傳聞他有十萬叛軍,起兵以來卻守城不出,甚少迎戰。修真界從不參與這些紛争,此番并非大業國君趙長意遞來的書信,也非關叛軍一事,而是大業城中百姓請願,懷疑叛軍勾結妖魔殘害百姓,請衍天宗降妖除魔。
這事不論真假,衍天宗都不能置之不理,蕭蓮舟立馬吩咐紀惟生帶弟子前往,又以仙盟名義修書一封,請天樞閣援手,将尚未離開的姚從元和渝占亭安排與紀惟生同行。若是往日,這種事肯定是陵晉前去。
姚從元躍躍欲試,隻是擔心錯過幹娘的生辰,回去肯定要被削。
幾人立即出發前往玄都城,負責接待他們的是城中一位富商,也是此次請願的主事之人,對情況還算比較清楚。
了解之後,原是玄都最近死了不少人,都死的莫名其妙。這最離奇的就是,死者都是自盡。從前城中就流傳叛軍将領林玄毅勾結妖魔一事,起事後,傳言更是甚嚣塵上,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可不得人心惶惶。
據接待他們的那位富商說,這林玄毅從前是國主最信任的肱骨大臣,膝下共有三子,兩子都在朝為官,頗受器重。但不知為何,這林玄毅一直好與一些方外之人來往,常在城外的私産湖柳山莊内聚會,後來,這座山莊無緣無故封禁了十數年,任何外人不得入内,就連國主幾次說要前往他都托詞拒絕。
兵變後,這林玄毅的親信被擒,曾招供,林玄毅曾暗中召集修士尋訪妖魔兩界,意圖前往。
城中之人都擔心,如今他叛臣罪名已坐實,恐為了謀朝篡位,做出勾結外族,殘害百姓的事情來。
這事讓紀惟生覺得有些棘手,雖然請願之人說的煞有其事,但都是他們的猜測。屍首他們也驗過了,身上沒有打鬥反抗的痕迹,基本可以确定是自裁。
自裁方式不一而足,有懸梁的,有跳井的,有自焚的,還有抹脖子的。
雖然此事乍看的确離奇,但在城中調查了幾日,他們發現其實并無異常。這些自裁之人分布在城中不同地方,從事不同的工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之間互不認識,也沒有任何共同點,關鍵是,這些人并非無緣無故,而是确有自盡的動機。
有的是因為夫妻不合,一時想不開。有的是因為受人折辱,抹不開臉面。有的是因為賭場失意家财散盡,有的是因為身患重症時日無多。而且,其家人對其自盡一事亦有預感。
可這個解釋并不能平息其他人的惶恐,衆人反道認為連他們也奈何不得這些害人性命的邪魔,愈發的恐慌。
城中家家戶戶挂着桃木劍,街頭巷尾貼滿了辟邪的符文,十字路口或是平素愛出怪事的地方更是潑着一攤又一攤黑狗血。
每到夜裡,百姓相攜而出,在十字路口焚香祭奠,誠惶誠恐,乞求邪祟得了供奉就莫要找上自己。
整座城一到夜裡,火光四起,煙熏火燎,與冥府無二。
紀惟生為此感到十分愧疚,便與弟子在城中搭了一塊簡易的桌面,替城中百姓繪制辟邪的符篆,以安他們心。
自從開始做此事,桌前排隊的人便絡繹不絕。姚從元畫了幾天,連胳膊都快擡不動,紀惟生卻仍日日都去。姚從元感慨:“這就是我不如紀兄的地方。若有一日,他得道成仙,我是一點都不嫉妒,我指望着這世上能多些他這樣的仙人。”
這一日,牆角的攤子剛鋪開沒多久,一對老夫婦相攜哭跪在紀惟生面前,哭求着請求他救救他們的兒媳。
月前,他們的兒子意外離世,兒媳便郁郁寡歡,老夫婦雖然也傷心欲絕,可想到還有孫子,勉強還能打起精神。可兒媳的行為卻越來越古怪,經常一個人坐在房間對着鏡子自言自語,有時候悄無聲息的立在院中的水井跟前,對孩子也不聞不問,老夫婦說她一定是惹上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紀惟生不敢馬虎,立馬跟姚從元和渝占亭随夫婦兩個趕到,誰知,院子裡已經圍了一大群鄰居。老夫婦吓得魂飛魄散,忙不疊往屋裡去。姚從元細問鄰居,才知是這家的兒媳跳井自盡,不過好在發現及時,已經被救了起來。
進門,女子昏睡在裡間,相熟的鄰居在照顧,老婦人痛哭之聲令聞者揪心。老翁牽着懵懂的孫兒在外間垂淚,也有人輕聲安撫。
紀惟生在詢問情況,姚從元心情沉郁,便從房間出來,卻瞧見角落立着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熟悉的面孔。他立馬上前見禮:“仙君,你怎會在此?”
蕭珏未答,道是旁邊那人先道:“若不是我們路過,那婦人已經變作了鬼。”
姚從元覺得這人面熟,但看他在蕭珏跟前舉止自若,對此人身份暗自揣測了一番:“是仙君救了那婦人?”
那人雙手環在胸前,抱着柄劍:“求死之人,救也不過救一時而已。你可聽過一句話,人不自救天難救?”
“不要妄言。”蕭珏制止他,不過語氣卻很溫和。
那人一笑,仿佛春風化開:“事實還不讓說了?”
姚從元心裡認可這話,覺得這人還甚是對自己的脾性:“敢問這位仙君如何稱呼?”
那人道:“謝……”
蕭珏輕咳一聲,那人接着道:“在下姓謝,單名一個爻字。”
“謝兄,在下姚從元。”
謝爻道:“久仰大名。想必你們是為了城中之事而來?”
“正是。我和師弟與紀兄已經來了好幾日,不過并未發現不妥。謝兄與仙君可也是為此而來?”
謝爻說:“差不多。”
“差不多?”
謝爻笑,壓低聲音道:“你們是趙長意授意請來的,我們是林将軍請來的。”
姚從元詫異:“林玄毅?”
“沒錯。”
“這……”姚從元感到不可思議,“可他是叛臣……”
謝爻十分自然的攬過他的肩頭:“姚兄,做人不要這麼狹隘嘛。我們是修士,又不是戰士,鎮邪除祟才是本分嘛。”
姚從元覺得有理,而且頭一次遇到如此通透之人,心下十分想要結交:“謝兄,既然是林将軍請你們來,那你們怎麼會在此處?”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他請我們來也是為了城中之事。”
“百姓們不是都說此事與他有關嗎?他怎麼還……”
“這起兵造反也不代表他不愛民如子。”
姚從元感覺到自己的世界觀再一次被沖擊。
紀惟生和渝占亭從裡面出來,自然也一眼看到他們。紀惟生走過來見禮,渝占亭的視線莫名在謝爻身上停了幾秒。
謝爻注意到他的視線,笑問:“想必這位就是渝公子了?”
渝占亭沒應,隻是又看了蕭珏一眼,蕭珏錯開視線。
姚從元接過話道:“謝兄,他就是我師弟渝占亭,他不擅與人打交道,謝兄勿怪。”
“無妨。”謝爻不再多說,轉而問起紀惟生裡面的情況,兩人聊了幾句,得出結論,此事與邪祟無關。
那婦人是因相公突遭意外,陡然離世,受不住打擊才做了傻事。紀惟生說,這種事我們幫不上忙,隻能讓她家裡人開導。
謝爻也認可此事。姚從元提議說,既然都是為城中之事而來,不妨之後便一道查探,也能互相有個照應。
蕭珏沒有反對。兩人便也在紀惟生等人落腳的客棧住下。
白日裡,紀惟生仍去街頭給人畫符,蕭珏和謝爻也在城中繼續四處查探,企圖找到些微蛛絲馬迹。隻有渝占亭早出晚歸,不知他在忙些什麼。
姚從元去了一趟城外的湖柳山莊,道是有不少意外收獲。他一回來就迫不及待向大家展示:“原來,這林玄毅的幺子林長思一直養在此處。但這麼多年,誰也沒見過此人,豈不是很可疑?”
謝爻聽過,笑他:“就這?林長思身患惡疾,一直在山莊養病。”
“那湖柳山莊為何封禁十數年,養病需要封禁這麼久?我在想,會不會養病是假?”
“姚兄,這就你想多了。”
“可……”
蕭珏一語定音:“與他們無關。”
姚從元說:“若是這麼說,此處壓根就沒什麼邪祟。”
謝爻說:“當下戰事膠着,人人自危,出了這種事難免恐慌。道也不一定是邪祟的緣故,不過咱們身為修士,鎮邪除祟是本分所在,這些事雖然不是因邪祟而起,但制服些别的邪祟也不算白走一趟。”
姚從元心悅誠服:“謝兄此話有理。”
半夜,外面突然傳來驚呼,“走水了!走水了!”
街巷鬧成一團,嘈雜不止。
紀惟生等人也相繼趕到,隻見隔着客棧兩條街的一處老宅火光熊熊。盡管整條街的人都在救火,但火勢之大,火苗仍舊爬上房頂。
姚從元跟一衆弟子也加入撲火的隊伍,眼看大勢已去,姚從元精疲力盡,眼睜睜看着火苗翻過房頂,徹底淪為火海。
火光把黑夜映照的如同白晝一般,姚從元到處沒看見與他一道而來的紀惟生,立馬四處去尋,卻看見他抱着隻水瓢,木然怔立在門口。
“紀兄?”姚從元走過來,連喚了他好幾聲,他才有反應,“你怎麼了?”他臉色煞白,看起來很不好,“紀兄,你是不是病了?”
紀惟生神情呆滞,指着大火說:“裡面有個孩子……”
姚從元道:“哪裡有孩子?聽說人都出來了。”
“有……”紀惟生眼神顫抖,腳下輕微動了動,似乎是想靠近,可他眼底又有深深的恐懼,死命拉拽他阻止他靠近。
見此情形,姚從元十分擔心:“紀兄,你别亂想了,有也沒法子了,現在火勢這麼大,誰也不敢進去,這種事,誰也不想的……”
紀惟生眼中一緊,突然道:“你聽見了嗎?”
姚從元一頭霧水:“什麼?”
“孩子的哭聲。”
姚從元一臉狐疑:“紀兄,你在說什麼?”
“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紀兄……”
紀惟生口裡喃喃,在原地打轉,似乎在找什麼東西。半天無果,他跌跌撞撞走向旁邊,提起一桶水從頭澆下,将自己淋了個透。
姚從元剛欲制止他,殊不知,他竟一頭紮進火海。
姚從元大驚:“紀兄!”
人群也是一驚。
這樣的火勢,就算他們是修士也擋不住。
蕭珏和謝爻趕到,姚從元急的口齒不清:“仙君,他……紀兄……紀兄他進去了!快想想辦法……”
謝爻道:“這紀惟生是腦子進水了!這麼大火往裡鑽!”
“先想辦法救他啊!”
說話間,一個人影與他們擦身而過,沒有半分猶豫,大步沒入火中。
蕭珏眼中一緊,就要上前,被謝爻伸手攔住:“這麼大火,你不要命了。你是仙君,可也是血肉之軀,真當這大火奈何不了你?”
蕭珏還要上前,謝爻說:“你留在這,我進去。”
“可……”
謝爻說:“我不希望你為其他人犯險。”
“……”
旁邊姚從元終于反應過來,啞聲驚呼:“師……師弟!”
他提起水桶将身上澆濕,擡腳也要跟進去,被謝爻一把拉住:“都瘋了?”
姚從元大叫:“放開!我要救我師弟!”
謝爻往他身上貼了張定身符,将他定住:“一群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