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爻同樣将衣袍澆濕,在蕭珏和姚從元的注視中慨然走進火海。
*
這座老宅占地頗大,又是四面起火,以至于火勢兇猛,一發不可收拾。
渝占亭放出神識,很快在内院找到衣袍已經起火的紀惟生。
濃煙滾滾,他在房間裡如盲人一般摸摸索索,口裡一直喃喃自語。
渝占亭走過來要帶他離開,紀惟生卻毫無反應。隻是指着面前的牆壁自說自話:“這裡應該有一個櫃子。櫃子呢?櫃子去哪呢?”
渝占亭手指虛虛一擡,一道金線從他指尖洩出捆住他,化作無形。
渝占亭往外走,紀惟生也被一股無法反抗的無形之力拖拽着往外。紀惟生突然一動不動,木然望着那面空空如也的牆壁,看着自己離它越來越遠,黑漆漆的眼珠像是失了所有光澤。
在被帶離房間之前,他一雙手突然緊緊抓住房門。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反抗無濟于事,卻像瀕死的人在尋求最後的生機。渝占亭沒有回頭,大步往外。
紀惟生看着火舌從四面八方的窗戶鑽進來,舔舐着屋子裡的一切,不堪重負的房梁搖搖欲墜,他的腦海裡反複回蕩着撕心裂肺的哭聲,而他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從房門上滑開……
腦海裡突然多了許多雜亂無章的記憶。
【……日有所進,月有所長,終有所成……】
【放風筝咯……】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我們明年還會一起看雪嗎?】
【會的。】
【……我的醫術什麼時候才會變得跟你一樣厲害?】
【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
【……要照顧好自己……】
【……】
“啊啊啊啊……”
記憶混亂不堪,模糊的面孔在他腦海裡時隐時現,他想看清,卻怎麼也看不真切。他隻是看到一個人影離他越來越遠,他不知道他是誰,他隻知道是很重要的人。
“啊啊啊啊啊……”
紀惟生痛哭哀嚎不止,似乎生離死别一般,手被大火生生燒裂,卻仍不肯松開。
渝占亭覺得聒噪,擡手就要打暈他,被趕來的謝爻叫住:“渝公子,何必如此暴戾?紀兄赤子心腸,見到這種場面一時難以自控也屬正常。”
渝占亭看着他,眼神淡漠疏離。
“你這般不近人情,着實叫人寒心。”
謝爻走過來,安撫了幾句,竟當真有用,人昏了過去,沒了動靜。
謝爻抱着紀惟生從火場裡走出來,蕭珏迎上他,見紀惟生沒有大礙,又才看向門口,直到渝占亭從裡面走出來,他才與謝爻離開。
姚從元差點哭出聲,渝占亭去了他身上的定身符,姚從元說:“你膽子什麼時候這麼大?敢往火場裡沖?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我幹娘交代?”
渝占亭說:“找個大夫。”
姚從元止住牢騷:“紀兄怎麼樣了?”
“無礙。”
他擡腳往外去,老宅各處房梁上的神力随之消散,巍巍宅邸瞬間坍塌,化作廢墟。
*
大夫來看過之後,紀惟生确無大礙。
此番失火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隻有人受傷,并無人命隕。
謝爻此人看着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發,這幾日都是他親自照看紀惟生,連姚從元都感歎佩服至極。
這幾天,姚從元日日還去探望紀惟生,渝占亭卻是連面都不露。姚從元專門跟他說:“師弟,人情世故這東西,你跟師兄我學,一準沒錯。”
但說過之後,渝占亭還是早出晚歸,連人影也見不着。
紀惟生醒來之後得知是謝爻救了他,很是感激。謝爻讓他多養幾日,他卻閑不住,立馬又将畫符的攤子鋪開,不過隔了這幾日,排隊的人突然少了很多,而且,也沒再聽說城中出現自盡的事情。姚從元說:“這是好事。說明你的符篆起了作用,邪祟被震懾住了。”
紀惟生說:“與我關系不大,本來也就不是邪祟,我想許是他們将我們的話聽進去了,開始關心留意身邊的人,所以慢慢就不再發生這樣的事。”
姚從元表示認可。
晚飯的時候,謝爻喝了些酒,渝占亭不在,紀惟生滴酒不沾,隻姚從元陪着喝了幾杯。蕭珏早早回了房間,獨立在窗前出神。
他看上去平靜如常,但無人知道這些日子,他矛盾的像是分裂成兩個人。尤其是獨處的時候,那種感覺更像是深淵一般吞噬着他。
這幾天,渝占亭就住在他隔壁,他幾乎能夠想象到他看書、飲茶還有入睡的模樣。可就是這麼近的距離,每與他陌生的眼光接觸一次,他就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還記得,他最後一次去找他,他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然後對他說出他從未想過的幾個字——莫名其妙。
是很莫名其妙。
他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很多事情都變得莫名其妙,讓他無法理解。
最讓他無法理解的是,他明明知道他不是謝無涯,可他卻會因為這些事情而煩惱。他以前從來不會因為任何無關的人生出這些情緒。
有人叩門,聽動靜,是謝爻。
他把房門打開,謝爻立在外面,眼神裡帶着三分醉意,明朗的笑挂在眼角眉梢,有他喜歡的熱烈、不羁,還有他羨慕的飛揚。
跟他記憶裡那個人一模一樣。
可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花隐,想起渝占亭,想起那雙即使在情動時也平靜無波,隻是變得更加深邃的眼睛。
“你喝酒了?”蕭珏問他。
那個人,從不喝酒。
謝爻進門,走到旁邊倒了杯茶喝,蕭珏把房門阖上:“明日,我打算再去其他地方查探。”
“查探什麼?邪祟?”
蕭珏說:“雖然城中之事看似并無不妥,但我覺得,或許是我們忽略了。”
謝爻說:“行啊,你說查就查。從哪開始?”
“死者家屬。我總覺得,這件事不是這麼簡單。”
謝爻道:“屍體都驗過了,并無邪祟侵襲的痕迹。”
“也許與幽冥有關……”
謝爻看向他,燭火落在他的眼睛裡,明亮又閃爍:“若是幽冥,屍身不會保存如此完好。”
“這也正是讓我疑惑之處。可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原因呢?”
謝爻走過來,從身後抱住他,蕭珏一驚,就要避開,腰上環攏的手臂卻如鐵箍一般。他身子繃緊,竟是一動不動。
謝爻将下巴支在他肩上,淡淡的酒氣在他鼻尖附近蔓開。他的聲音帶着酒意和缱绻:“明天再想。”
“那……你回去休息吧。”
謝爻低聲問他:“你又要推開我嗎?”
“……”蕭珏沉默。
謝爻自嘲:“既然如此,又何必與我相認?你不告訴我,我也裝作不知,我們就保持這樣的默契,不好嗎?”
蕭珏心頭一疼:“不是的……”
“不是?”他輕輕蹭着他的脖頸,鼻息打在他的肌膚上,“那你告訴我,你當初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棄我不顧?你眼睜睜看着我在你親手制造的泥潭裡掙紮,看着我向你求救,看着我最終溺死,這就是你對我的感情?”
就像一柄尖刀插進他的心口,蕭珏感到心髒抽搐,那是謝無涯的黑暗時刻,也是他最慘痛的記憶。
他像是一瞬墜進深潭,冷水像海浪般淹過來,讓他無法呼吸,無法言語:“不……”
“現在,我回來了,”謝爻一寸寸淺吻他的脖頸,“老實說,我根本沒打算跟你有任何瓜葛,是你先找到我,招惹我,如今,你又開始跟我玩這一套,蕭蘭玉,你是不是覺得耍我很有意思?看我為你發瘋癡狂,你覺得很有成就感?啊?”
他偏頭咬在他的脖頸上,牙齒嵌進他的肌膚。蕭珏感到涼飕飕的,一點也不痛。他甚至覺得心髒好受了一些。
“你還記得,你玩弄過我多少次嗎?可我都選擇原諒你,我以為你總有良心發現的那一天。你還記得在泰安的那年冬天嗎?那是最後一個冬天……”
蕭珏失神若癡。
“也是我最後一次想聽你親口說出答案。我在想,如果,如果你承認從前的一切,我既往不咎,從此與你歸隐山林,不問世事。可你沒有。所以,我絕望了……”
蕭珏瞳孔微張,原本緊繃的身子陡然軟了下來。
他頭腦混沌,像是掙紮在現實和幻境兩個世界裡,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謝爻抱緊他,抵着他耳側,一遍遍說:“蕭珏,這是你欠我的,這是你欠我的。你一輩子都還不清。可我不要你還,我隻想要你。這一次,不要再棄我一人,不要再欺我騙我,不要再拒絕我。”
蕭珏木然道:“好……”
謝爻将他轉過來,親吻他。他沒有動他的銀面,隻是吻他的唇,耳朵,和脖頸。
他說話算話,沒有再拒絕他。
謝爻将他打橫抱起來,放到床上,欺身看着他,蕭珏宛若失神,沒有抗拒,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反應。
謝爻俯身親吻他,舔舐他脖頸的傷口,手上開始解他的衣帶。
蕭珏看着身上這個人,他覺得自己像是做夢。他清楚的知道此刻正在發生什麼,可他意外自己的清醒,也意外自己的鎮定。
他覺得謝無涯不管要對他做任何事,都是合理的。他覺得,他配合他,也是合理的。隻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他又想起另一個人。
他覺得不管那個人做什麼,他都應該拒絕,這是合理的。他抵觸他的靠近和接觸,也是合理的。可是,除此之外,還有情不自禁,還有本能反應,還有身不由己。
*
今夜這場雨來的突然,朗晴了許久,原本早就該下。
這場大雨一落,大街小巷的符文狗血都被沖的幹幹淨淨。
渝占亭返程遇雨,歇在街角的屋檐下。
大街上空無一人,他負手立着,看這場遲來的大雨。
耳畔有什麼動靜,他轉頭,旁邊瑟縮着一窩尚未睜眼的小狗,狗媽媽十分虛弱,被淋濕的小狗吱吱叫個不停,雨水飄進來打濕了狗媽媽半截身子。
他化出一柄傘,撐開放在狗窩旁邊,替它們擋住飄進來的雨水。
等他直起身子時,大雨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孤寂悲怆的人影。
人影走過來,披着滿身的狼狽,立在他面前,瑟縮着,顫抖着,濕漉漉的眼睛裡滿是哀傷,難以言說。銀面下,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在肆虐。
渝占亭遞給他一柄傘,他沒接。
渝占亭往旁邊移了兩步,将位置讓給他。
他沒動。
他無聲的立在檐下,任由大雨瓢潑。
半晌,他走進檐下,立在方才他立過的地方。
他望向街巷盡頭,望向未知的黑暗,長夜漫漫,雨無休無止,到底何時才會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