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相隔甚遠,謝爻和蕭珏并不能聽清他們在談什麼,隻瞧見兩人相談甚是融洽,樓逾偶有笑面,不失恭謹。
謝爻一邊吃着面前的碧羅糕團,一邊注意蕭珏。蕭珏對面前的茶點顯然不感興趣,但也沒有格外留心不遠處的動靜,隻是凝望着跟前一盞茶,可謝爻覺得本來甜膩的點心,吃在嘴裡愈發索然無味。
他将面前一份玉茸水晶糕遞給他,蕭珏接過,放到旁邊,問他:“我們還要坐多久?”
謝爻說:“你很忙嗎?”
蕭珏說:“還有幾戶……”
“也不急這一時半刻……”
“那你再坐會,我先……”
蕭珏欲起身,謝爻将手中的茶盞擱下:“渝占亭,年十八,滄川人氏,家中獨子,渝氏世代經商,是滄川有名的富戶。渝占亭自小體弱多病,有方士曾斷言,他活不過十二歲。後得高人指點,六歲那年拜入天樞閣姚平之座下,在機關術一途頗有天賦。”
蕭珏有些意外:“你調查他?”
謝爻繼續道:“此人性情古怪,很不好相與。整個天樞閣,除了姚平之,隻有他大師兄姚從元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尋日也極少下山。據我所知,此番是他第一次去衍天宗。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如此關注他?”
蕭珏垂眸:“……”
謝爻看着他:“那晚,我親眼見到你二人同遊阜甯。”
蕭珏想起那夜,卻不是想起夜遊時的情形,而是想起渝占亭說過的話。
【我不是個不開明的人,既然你有更好的選擇,我退出。】
……
【從前一切,一筆勾銷。過去種種,煙消雲散。自今夜起,你我緣盡,永不複見。】
……
他想,他的确是個果決的人。自那夜起,他果真做到了與他對面不識、形同陌路。
謝爻說:“你不會無緣無故跟一個不相熟的人同行。”
蕭珏默然,他将視線投向渝占亭,謝爻說,他不會跟一個不相熟的人同行,可謝爻不知道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興許,他就是一個匆匆過客。
謝爻喝了口茶,将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我們之間不應該有秘密。你覺得呢?”
蕭珏收回視線,謝爻握住他的手,蕭珏想抽走,反被握的更緊,他隻好由他握着。
謝爻說:“你若是沒準備好,那就改天再說。我去跟他們打聲招呼。”
“……”
謝爻松開他,起身朝渝占亭和樓逾走過來:“渝公子,這麼巧?有朋友?”
樓逾聞聲收斂臉上的笑意,劍眉如峰,眉尾收聚,眼光微凝,仿佛本就該是這副肅整的面孔,笑意是不可多得,乃至罕見的。
渝占亭見是謝爻,自然也注意到緊随其後的蕭珏。
謝爻說:“我們正好也在此處,不妨一起?”
他自顧自在側方落座,樓逾面上不顯,輕輕拿起茶盞。
蕭珏并不想留在此處,也不明白他為何要突然湊過來,謝爻對他的疑惑視若無睹,對渝占亭說:“渝兄,你不會介意吧?”
渝占亭說:“坐吧。”
謝爻拽拽蕭珏,示意他坐在自己身側。蕭珏不好在外面拂了他的意,走到謝爻對面的空座坐下。
夥計過來送上新的茶盞,一桌人誰都沒說話。謝爻喝了口茶,打破沉寂,笑問:“渝兄,你朋友不介紹一下?”
樓逾的視線不動聲色從蕭珏手中的長劍上收回來,自報姓名:“樓逾。”
謝爻拱拱手:“謝爻。”
樓逾看了他一眼,來自上位者漫不經心的不屑在眼底一閃而逝。
謝爻看的一清二楚,依舊懶洋洋品着茶:“樓兄儀表堂堂,相貌不凡,可也是天樞閣弟子?”
樓逾不想給渝占亭添任何麻煩,揀了個無關緊要的身份回應:“一介散修而已。”
謝爻笑說:“這些年,散修與宗門交好的可不多。如此更可見渝兄與樓兄交情難得,實在令人羨慕。”
樓逾淡淡一語:“閣下摯友在側,何故說這樣的話?”
謝爻一時語塞,既不好承認是,也不好承認不是,隻能敷衍過去:“樓兄說笑了。”
“原是我眼拙。”樓逾淡淡道。從他二人上樓他就注意到他們舉止親密,方才又瞥見蕭珏脖頸上的“隐秘”,早已心如明鏡。
隻言片語間,謝爻竟似吃了一記悶拳。對方毫不在意,他也不能發作,擡眼見蕭珏從渝占亭身上收回視線,目光一撞,兩人對視,蕭珏随即錯開。
樓逾看的清楚,仔細品茶,卻不言語。
默了半晌,謝爻道:“聽聞滄川出産的“雲頂茶”衆人趨之若鹜,千金難求,渝氏更是滄川首屈一指的茶商,渝兄既出于此,想必對茶頗有了解。今日你我在茶樓偶遇,不知可否跟渝兄探讨一二?”
渝占亭道:“我并不長于此道。”
謝爻笑說:“那可真是遺憾。”
正說着,夥計疾步而來,忽的腳下一絆,茶托中一應茶壺茶盞盡數朝他們的茶案飛來。樓逾坐在下首,寬袖一展,像一塊幕布将之擋開,一片狼藉盡數碎在他一個人腳邊,衣袍被沾濕半截。
蕭珏默然将手收回去,謝爻目中黯然。
夥計惶恐萬分,忙不疊跑過來道歉。樓逾揮了下手,示意他下去。夥計感激涕零的彎腰鞠了一躬,這才離開。
謝爻笑說:“多謝樓兄出手,這才讓我們躲過一劫。”
樓逾朝渝占亭身上飛快掃了一眼,這才看向謝爻,眼底意味不明。
渝占亭說:“我們還有事,先行一步。”
他放下銀錢,樓逾随他起身下樓。謝爻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後離開,唇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蕭珏看看他,起身欲走。
謝爻拽住他的衣袖:“我跟他開個玩笑,你就生氣了?”
“你過分了。”
謝爻說:“你就放一萬個心,就是這茶壺茶盞像冰雹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有那位樓公子在,也近不了渝占亭的身。”
蕭珏道:“無聊。”
“本來我也覺得無聊,但方才看樓逾的反應,道是很有趣。”
蕭珏說:“你何時如此幼稚?”
“幼稚嗎?”謝爻看着他笑,“很多事情看起來複雜,但其實并不需要花費心力去探尋。越幼稚的招數反道讓人看的越清楚。你說呢?”
蕭珏知道他意有所指,他對此感到愧疚,但同時内心矛盾萬分。
謝爻把玩着茶盞:“在你眼裡,我從來都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玩弄對象。你一時興起,就跟我玩玩,你若是沒興緻,就把我一腳踢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我……”
“砰!”
謝爻擡手掀了桌子,東西呯呯嘭嘭砸了一地,不等蕭珏解釋,他憤而離去。
蕭珏跟出來,人早已不見蹤影。
茫茫人海,無一是他熟悉的面孔。
他心裡咯噔一下,像是突然一腳踩空,墜進深淵。
他走進人群,漫無目的的搜尋那個他等了将近二十年的人,他不敢想象如果他就此消失的以後,他的手微微發顫,就好像他心底那股支撐他的心力陡然被什麼抽走了。
他在城中找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直到深夜,才抱着一絲渺茫的希望回到客棧。
推開房門,謝爻就坐在桌旁。
蕭珏立在門口,眼神呆滞,精虛疲乏,謝爻走過來拉他,他一動不動。
謝爻說:“你還同我賭上氣了?”
蕭珏不語。
“怎麼?難不成還是我的錯?”
蕭珏薄唇微啟,聲若蚊鳴:“你沒回來之前,我以為他是你……這就是你想知道的秘密。”
謝爻看看他,此刻他看起來完全沒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反而可憐的讓人心疼。
他将他拉進懷裡,蕭珏沒有抵觸,伸手箍住他,真實的感受到他的溫度和存在,仿佛這一刻腳下才踩到實地。
“現在,我回來了,”謝爻将他面側落下的碎發别到耳後,聲音軟了幾分,“讓他從你心裡徹底消失。”
“好……”
謝爻獎勵似的輕吻他的耳廓,含住他小巧的耳垂吮吸。
謝爻輕撫他的脊背,柔聲問他:“你跟他,到哪一步了?”
蕭珏身子緊繃,整個人僵的像支鐵槍。
“你們有這樣嗎?”他吻他的唇角。
蕭珏不說話。
“那就是有了?”謝爻用指腹滑過他的喉結,一直往下,探進他的領口,“這樣呢?”
手掌的涼意滲進他的肌膚,他感到不舒服,想退,背後卻被一隻極具掌控力的大手按住。
謝爻抵着他問:“看來,你跟他做過的事,還真不少。那為什麼他可以,我卻不可以?”
蕭珏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認為他心裡是同意的,可是他的本能卻讓他抗拒。謝爻察覺他的反應,眼底變得深邃莫名,他擡起他的下巴,讓他看着自己,蕭珏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壓迫感:“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麼會喜歡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