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你們不是仙門的人嗎?”
推脫不下,紀惟生隻好應了他的請求。
老人家連連道謝,一路上同他們說起這些年巡山的見聞,道是津津有味,頗有興緻。
姚從元的注意力卻隻盯着人手中那盞燈籠看,走了一路,終于忍不住問出口:“老人家,你這盞燈可否借我一觀?”
老人家疑惑:“你看它做什麼?”
姚從元不好意思道:“它做工實在精巧,我……我想瞻仰瞻仰。”
老人家說:“一盞燈而已,有什麼好瞻仰的?我提着它,是為了防止那些不長眼的撞到老頭子我。”
姚從元對别的東西不上心,偏偏就對這種東西上心:“老人家,你就讓我看一眼,或者,你把這盞燈賣給我,我出三倍……不,十倍價錢。”
老人家臉色立時變了,姚從元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但很快,老人家的臉色又恢複如常,卻語帶譏諷道:“你不會以為,這世上什麼東西都能拿銀子買到吧?”
“……”
姚從元吃癟,不好再問。
一行人來到老漢家裡,他本就是巡山之人,住處就在山腳。雖有茅屋三四間,與老伴、兒子相依為命,但房前屋後卻打理的分外别緻。房前花草繁茂,院中綠竹蔥茏,院角一株紅果樹長勢正好,紅綠相間,格外好看。
幾人進了院子,重矅走在最後,莫名停在原地,注視着籬笆牆上的各色小花。
見他半天沒進來,姚從元折返過來:“師弟?怎麼了?”他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也為景色之好感歎:“想不到這個季節此處的花還能開的如此之好。”
重矅沒應。
這時,房裡走出來一個少年,十六七歲的年紀,相貌普通,略顯孱弱,但一雙眼睛卻靈動至極,仿佛所有的精氣神都在這一雙純澈如水的眸子裡,襯得他氣質幹淨,宛若一塊無瑕美玉。
給衆人斟好茶,瞧見姚從元和重矅立在院門口,他走過來,禮貌客氣的恰到好處:“兩位公子,家中逼仄,還請見諒,請落座用些茶水吧。”
重矅看看他,少年微微颔首:“請。”
重矅進門落座,少年給他和姚從元斟好茶。姚從元嘗了一口,竟意外的好喝:“這是什麼茶?”
少年說:“粗鄙之家,不曾存有好茶。隻是我素日會揀些紅果晾曬儲存,煮茶時放上些許,增些滋味,以免白水寡淡。”
聞聽此言,沈懷亭盯着茶水看了看,視線移向角落那株紅果樹,無端陷入沉思。
少年又道:“我爹爹他近日總是神思不甯,疑神疑鬼,這才有勞諸位仙君走一趟。”
紀惟生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小公子不必客氣。”
喝完茶,紀惟生便帶着弟子在房裡房外四處察看。沈懷亭則一直坐在院子裡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而姚從元的眼睛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那盞燈,終于瞅到機會,他忙湊到重矅跟前,低聲說:“師弟,幫我個忙。老兩口剛剛出門去了,你幫我把那小公子絆住,我去瞅瞅那盞燈。”
重矅說:“别動那盞燈。”
姚從元哪裡聽得進去,連忙雙手合十乞求道:“師弟,你是不知道那盞燈有多精巧,我要是不看個清楚明白,會遺憾一輩子的。你也知道你師兄我就這點愛好了,求求你了,幫幫忙啊。”
重矅說:“不問自取,非君子所為。”
姚從元道:“我不偷走,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放回去。”
“那盞燈……”
“就這麼說定了。小公子!”姚從元騰的站起來,将人招呼過來。
少年笑眯眯的看着他:“仙君有何吩咐?”
“我師弟很喜歡這茶水的滋味,能不能傳授傳授?”
重矅:“……”
少年看着重矅笑,眉眼彎彎:“仙君有興緻學,在下當然願意教。不過,”他打量他的手,“我看仙君乃養尊處優之人,恐怕學不會。”
姚從元說:“不會不會,我師弟心靈手巧,肯定能學會。他若學不會,勞煩小公子你多教幾遍。”
姚從元朝重矅使了個眼色,不動聲色的退到一旁。
重矅蹙眉,少年看着他淺笑:“仙君,要學嗎?”
姚從元雙手合十,做了個跪求的姿勢,重矅說:“沒興趣。”
姚從元瞪大眼睛,直呼失望。少年卻絲毫也不惱:“仙君不試試怎麼知道沒興趣?”
重矅說:“不必了。”
少年莞爾,問他:“那仙君對什麼感興趣?”
見他二人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姚從元覺得如此也算個機會,轉身便溜進房間。
重矅:“……”
“既如此,那不打擾仙君了。”
少年轉身欲走,重矅不得不叫住他:“說吧。”
“說什麼?”
“怎麼做?”
少年饒有興趣的打量他:“仙君怎麼突然又起了興緻?”
重矅沒應。
少年便将制作方法說了一遍,重矅見姚從元還沒出來,隻好道:“你再說一遍。”
少年一連說了三遍,姚從元仍舊沒從房間裡出來。重矅錯開視線看向别處,不得已道:“勞煩,請再說一遍。”
少年盯着他,突然笑出聲。
少年在他對面坐下,一手撐着下颌打量他,與他閑聊起來:“你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年紀,你叫什麼?”
重矅轉頭看向别處,少年笑嘻嘻的看着他:“你不告訴我,我也有辦法知道。”少年起身,同衍天宗幾個弟子說了些什麼,一衆弟子紛紛朝重矅看過來,個個掩嘴而笑。
少年走過來,露出得逞的笑:“原來你叫渝占亭啊。”
重矅:……
少年歪着頭看着他:“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同他們說了什麼?你若是告訴我你家住哪裡,師從何處?我就告訴你,我方才同他們說了什麼。”
重矅說:“萍水相逢,何必多問?”
“不告訴我?那好吧。”少年狡黠一笑,再次站起來走向人群。這回,一衆弟子看過來的眼神更加耐人尋味。
少年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原來你出自滄川渝氏,是天樞閣弟子啊。”
重矅:……
少年眨了眨眼睛:“娶妻了嗎?”
重矅:……
少年慢吞吞站起來:“看來,我隻能再同他們說道說道……”
“坐下。”重矅出聲打斷他,“請自重。”
少年支着下颌,笑盈盈的看着他,像一支春三月的柳梢:“自重二字從何說起?”
重矅不語。
少年審視他,起身又同旁邊幾個弟子聊了半晌。這個人似乎天生擅長跟别人打交道,就算是萍水相逢之人,他也能很快讓人接納他,願意與他交往,甚至無話不談。這是一種能力,更是一種天賦。也就這一時半會的功夫,他已同衍天宗弟子個個打的火熱。
少年坐回來,重矅收回視線看向别處,少年笑道:“你的事我都打聽清楚了。你就不好奇,我同他們說了什麼,以至于他們願意将你的事情同我一個陌生人和盤托出?”
少年的眼睛亮的像不染塵埃的星子,眨巴着,長長的睫羽訴說着他的純真和無辜。
重矅說:“你若想知道,自然有你的辦法,不必說給我聽。”
少年隻笑,拿起茶杯慢慢悠悠的啜了一口,口裡道:“你這個人,還真是無趣。”
房裡突然傳出一聲響動,少年警覺回頭,随即跑進房間,重矅也起身跟進來。
一進門,姚從元正抱着那盞燈,與人撞個滿懷,人“贓”并獲。
少年臉色一沉:“拿來。”
姚從元雙耳通紅,慢吞吞将燈遞給他:“我就是覺得這盞燈精巧無比,就想瞧瞧……對不起,是我未經允許,對不起……對不起……”
少年擺弄了幾下,臉色愈發難看:“它怎麼不能動了?”
姚從元說:“我方才瞧過了,這盞燈裡面有幾處地方出了問題,可能需要修理。”
“把它修好。”少年的語氣不容反駁。
“小公子,你誤會了,我沒有弄壞它,是它本身已經……”
“你想推卸責任?”
“我……”
少年盯着他:“你弄壞我的東西想一走了之?”
姚從元有口難辯,哭喪着臉:“我……”
“能不能修?”少年一反常态,字字咄咄逼人。
姚從元嗫嚅道:“不是我不願意,我方才看了,這隻燈的精巧程度我見所未見,光是燈座繁複的镂空雕花,我可能一輩子也做不出來,還有裡面僅用做裝飾的金絲蓮花,每一朵都用了上萬根金絲銀線,更不用說裡面各種微小機關……”
少年平靜道:“我不想聽借口。”
“小公子,你這是強人所難。我……我可以賠償,百倍千倍,我肯定會賠償的,”姚從元内疚到語無倫次,“隻是修理……”
少年冷着臉道:“仙門弟子的風範,我今日領教了。”
姚從元:“……”
少年抱着燈往外走,姚從元心一橫,又攔住他:“這件事是我的錯,我不該不經允許就擅自動你的東西。這盞燈精巧絕倫,舉世無雙,我知道我絕不可能将它恢複原樣,但……但還是請你讓我試試,讓我試試吧……”
少年目色沉靜的看着他,姚從元隻覺得面前這雙眼睛看的他後背發涼,這一刻,他甚至覺得,他的性命已經跟這盞燈牢牢捆在一起。但他也沒多想,隻以為是自己心虛所緻。
少年似是考慮了一下,把那盞燈遞給他:“那我就給你個機會。”
姚從元接過來,頓覺心上壓了塊大石頭,連呼吸都有些不暢:“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彌補。”
*
姚從元坐在房裡搗鼓了一下午,像隻長滿虱子的毛猴子,不住的抓耳撓腮。從午後坐到現在,那盞燈被他拆的七零八落,卻仍舊束手無策,而且越拆越毀。
縱然他素日再沉穩,此時此刻也已經瀕臨崩潰。
“這到底是哪位神人制出來的東西?為什麼一盞燈要花這麼多心思?有這樣的心思為什麼不能花在别的地方?這隻是一盞燈啊,它最大的用處難道不是照明嗎?”
他嘀嘀咕咕,表情更是精彩。
“姚從元,你為什麼要對一盞燈感到好奇?如果你不好奇,就不會動它,如果不動它,就不會攤上這件事,如果不攤上這件事,你就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沒用!姚從元啊姚從元,你是真能惹事啊!”
重矅坐在旁邊看書,說:“既然修不了,何必答應他?”
姚從元茫然擡起頭,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方才說了什麼:“我……誰讓我動了人家的東西呢?不過說實話,師弟,你肯定想不到,就這麼一盞燈,做工竟如此繁複精巧。你說,做這盞燈的人得是多玲珑的心思?”
重矅淡淡道:“是嗎?”
“是啊!”一說這事,姚從元突然變得興奮起來,“何止心思玲珑?這用料更是講究。知道這燈面是什麼做的嗎?鲛绡!薄如蟬翼,水火不侵!裡面的燈架,那可是上萬年的黑靈檀啊!我要是能有一寸黑靈檀木,睡着都能笑醒。還有燈架上嵌的這些珠子,你别看它們灰撲撲的,這些可都是海妖的内丹,你知道它們的神奇之處是什麼嗎?”
姚從元興緻勃勃的望着他,重矅翻了一頁書,道:“不知。”
姚從元道:“我也隻在書上看到過,今天正好試試。”
他邊說邊跑出去,一會兒功夫,又端着半瓢水跑進來。
重矅看了他一眼,剛要說什麼,姚從元伸手蘸了些水灑向那些珠子。姚從元盯着看了一會兒,又灑了些水,終于有些失望道:“書上說海妖的内丹經過煉化,遇水能發出歌聲,我還以為真有這回事呢。”
話音剛落,那些原本黯淡無光的珠子隐隐閃動。耳畔突然傳出輕微海浪聲,好似海浪輕輕拍擊海岸,聲音空靈舒緩,竟有海風撲面而來之感,悅耳悠遠的歌聲好似就藏在鹹濕的海風裡……
姚從元正驚奇不已,重矅擲了一道符篆過去,珠子瞬間黯淡,聲響盡消。
姚從元說:“師弟,你剛剛沒聽到嗎?歌聲,真的有歌聲!”
重矅說:“太吵。”
姚從元無奈道:“你啊你,真是沒一點雅趣。看來回宗以後,我這個做師兄的得給你惡補一番。”
*
半夜,小蓮将在止漓山中發現的情況告知重矅,趁姚從元熟睡,重矅随他來到山中。
距皇陵所在地不過數百米處,卻有一祭坑,中設一圓台,說是圓台,不如說是祭台。
這個圓台由一塊整石打磨而成,平滑無比,但早已看不出本來顔色,因為台上台下都是烏黑凝幹的血迹。
台上以鮮血畫了個法陣,法陣中央跪着一人,剖腹自裁,以首呼天,似是有無數怨憤要仰天而呼。而圓台四周,以其為中心,這樣的屍骸遍地都是。有的早已化作白骨,有的才死去不久。男女老少,不一而足。陰森可怖,又詭異至極。
小蓮打着火把:“此處有屏障相隔,輕易發現不了。尊上,屬下以為,此事定不是一般邪祟所為。”
重矅伸出手指,指尖洩出一點流光,霎時如銀花綻開,化成數十道流光飛快融進面前這些殘敗的屍首裡。
立時,每具屍首前慢慢成型一道光幕,裡面恰好是此人生前最後的景象。
他們從不同的地方,因為不同的原因,最後選擇來到此處,決絕而又堅定的以最酷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性命,每個人死前那一幕,都慘烈無比,目不忍視。
小蓮說:“尊上,這些人的行為實在太過奇怪。”
重矅說:“既然都選擇來此,想必于他們而言,死在此地一定有讓他們無法拒絕的理由。”
身後的林子裡突然傳來不合時宜的聲音,小蓮就要上前将人抓出來,重矅收了面前的光鏡,說:“出來吧。”
林子裡窸窸窣窣一陣響動後,卻是沈懷亭和雪鳴兩人從暗處走出來。
沈懷亭以手帕掩嘴,不時作嘔,顯然對面前這副場景極為不适。但依舊竭力保持着體面:“渝公子,我道是小瞧你了。沒想到,竟是你最先發現這個地方。”
重矅開門見山:“你煞費苦心将我們引到止漓山,不就是為了讓我們發現此事?”
沈懷亭說:“我這個人呢,從來都不喜歡管閑事。至于衍天宗和天樞閣管與不管,那就是你們的事了。”
重矅說:“你何時發現此事?”
沈懷亭張口欲言,卻被此處的屍氣熏的張不開嘴。雪鳴立馬給他換了條掩住口鼻的手帕,他又才慢慢平複。
“我何時發現此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以此處屍骨的腐化程度,想必,作惡已有數年乃至數十年之久。而且,為惡還在繼續。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之下,皇陵附近,生靈塗炭,屍骸遍野,渝公子不覺得可怕嗎?”
重矅問:“可有什麼眉目?”
沈懷亭說:“渝公子隻是好奇,還是打算替這些無辜死難者申冤雪恨?若你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那就免開尊口,别浪費我的時間。”
重矅說:“你有線索?”
“渝公子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重矅說:“說與不說,在你。做與不做,在我。”
“當日,你既敢找出殺害鬼章的兇手,今時今日,難不成慫了?”
“激将法對我沒用。”
默了片刻,沈懷亭緩緩道:“相傳,這山中有一女鬼,兇戾無比,專以人心為食。隻要心甘情願将心獻祭于她,她便會完成獻祭之人的遺願。而且,獻祭之人所用方式越是慘烈,遺願達成的可能性越大。”
重矅問:“傳聞從何而來?”
“關于止漓山從來就有不少傳聞,早在一二十年前,還盛傳誰能降伏山中女鬼,便能得大造化。那時候,常有不少修士來此碰運氣。至于這些傳聞究竟從何而來,卻是無迹可查。”
“山中女鬼一事真假如何?”
“深山老林,有些孤魂野鬼也不奇怪。至于她是否愛吃人心,是否兇戾異常,那就不得而知。”
重矅看向祭台:“這些人裡,可有人遺願達成?”
“奇就奇在,從我目前查證的情況來看,死者遺願,無一例外,全部達成。”
重矅想到什麼,走向中間的祭台。小蓮将火把靠近,沈懷亭将口鼻捂的嚴嚴實實,不得已也走過來:“你在看什麼?”
重矅說:“搬開。”
小蓮擡掌将那塊圓台震開,誰料,祭台底下竟壘着深坑,而坑中放置着一副保存完好的上好楠木棺椁。
沈懷亭感到意外:“這裡怎麼會有一副棺椁?”
小蓮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抓住棺蓋一角,猛一蓄力,隻聽見砰的一聲,棺蓋被掀飛,猛地斜插進旁邊土坑裡。
沈懷亭來不及驚訝,隻探頭朝棺中看了一眼,方才做的所有努力盡數白費,腹中天翻地覆,立時就吐的昏天黑地。
“嘔——”
“嘔——”
雪鳴手忙腳亂的拿水壺,遞手帕,統統不管用。
沈懷亭吐到脫力,連站立都成問題。重矅朝棺中看了一眼,又看向旁邊狼狽不堪的沈懷亭。
沈懷亭扶着膝蓋,口鼻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他剛準備接過手帕重新捂住口鼻,一隻修長勁瘦的手掌伸到他面前,幾粒渾圓小巧的紅色果子靜靜躺在掌心。
沈懷亭渾身一震,隻覺得這抹熟悉的紅色刺得眼睛生疼。
“含在口裡,能緩解一二。”
半晌,沈懷亭愣愣直起身子注視着面前的人,重矅又重複了一遍,見他依然沒有動靜,轉而對雪鳴說:“扶他去旁邊。”
雪鳴伸手扶他,沈懷亭突然抓住重矅的手,他整個人顫抖的厲害,手心全是汗,渾身卻在發涼。
他站立不住,身子卻發軟發抖,手上卻用了全部力氣。
重矅扶了他一把,沈懷亭拿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雪鳴再次上前扶他,沈懷亭隻是緊緊攥着重矅的手,一步也不肯挪動。重矅試圖把手抽回來,反被握的更緊,就這樣拉扯了兩下,沈懷亭膝蓋一軟,整個人竟直愣愣撲到人身上。
重矅剛扶住他,就感覺到一雙手在他身後收攏。
不等他開口,沈懷亭突然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回來了……”
“……”
沈懷亭用額頭抵着他的心口,眼睛呆望着地面:“謝大哥……”
重矅眼底微動,一瞬又恢複如常,繼而道:“沈仙君……”
沈懷亭攥着他後腰的袍子,無力的輕聲苦笑:“在玄都街頭那夜,我便覺得你眼熟,是我太遲鈍,竟沒認出你來……”
重矅平靜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
沈懷亭緊緊攥着他的衣袍,固執的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從今以後,你隻是渝氏公子,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
默了一瞬,重矅往後退了兩步:“你可能誤解了我的意思……”
沈懷亭望着他:“我明白。從前一切,過去種種,俱已煙消雲散。你我雖有八拜之交的情誼,你若不願承認,我絕不勉強。我們可以重新認識……”
“……”
沈懷亭往後退了一步,躬身展臂行了個平禮:“渝公子,在下黎鳳閣沈懷亭。”
“……”
沈懷亭直起身子:“我與渝公子一見如故,想結交渝公子這個朋友,不知渝公子意下如何?”
“……”
見他不語,沈懷亭看着他道:“渝公子,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天樞閣也好,滄川渝氏也罷,在黎鳳閣面前,總要表現得禮敬幾分才是。因為就算是你師傅姚平之,我如此說,他也隻會感到受寵若驚、三生有幸。不過,渝公子你,可以拒絕。”
重矅看穿他的心思,因為無論他接受還是拒絕,無疑都在變相承認一個事實。
沉默了兩秒,重矅問:“沈仙君可還要繼續查證這件閑事?”
沈懷亭看着他,眉頭慢慢舒展開:“你若是感興趣,于我就不是閑事。”
“有勞照拂。”
沈懷亭眼底泛起苦澀:“你若願意,我會盡我所能照拂你。”
重矅說:“我雙親俱在,師門和睦,不勞費心。”
沈懷亭深吸一口氣,笑笑道:“挺好,挺好。”
重矅再次将掌中的紅果遞給他,沈懷亭接過,将其中一顆含在嘴裡。
重矅轉身去察看棺中的情形,沈懷亭的目光緊緊追随着他。
好半天,他才嘗到口裡熟悉又久遠的滋味,可他第一反應不是喜悅,而是難以名狀的心酸。
他想象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想象過若有那一日,他會跟他說什麼。
這二十年裡,那個場景在他的想象中上演了無數次,可事實上,沒有一個畫面符合此時此情此景。
酸澀的滋味在他口腔裡漫開,澀到發苦。
因為心酸,難以成言。
更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從來就沒有心酸的資格。
可他不信,這一次,他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