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懷亭還要叮囑,謝爻提醒他:“二公子,放心吧,你的人不會有事,保準還你一個毫發無損的渝占亭。”
沈懷亭這才離去。謝爻封好院門,對重矅說:“渝公子,你可知今夜這陣法是用來做什麼?”
重矅道:“願聞其詳。”
“我們查到,此番渝氏之事并非偶然,令尊令堂也并非謝罪自裁,而是……”
“此事尚且還有待查證。”蕭珏突然打斷他的話。
謝爻說:“顯而易見的事情何須再查證?我想,渝公子有必要知道真相。若是連雙親亡故的真相都無法面對,豈非枉為人子?”
“……”蕭珏還試圖制止,重矅十分坦然說道:“你們查到什麼,直接告訴我便是。”他走向一側的石桌旁落座。
謝爻說:“渝公子的命數先天不足,本該早夭。渝夫人愛子心切,與邪魔達成交易,行借命之舉,渝公子才得享如今的壽數。但偏信邪魔外道者必遭反噬,若非為保渝公子,想來令尊令堂必能頤養天年。”見他聽過并無反應,謝爻又問:“如今渝公子知道真相,作何感受?”
蕭珏說:“父母之愛子,人之常情。”
謝爻說:“但這并不代表,他們能以此為借口傷害其他人。那些被他們借命之人,雖不曾失去性命,卻不僅損人壽數,也損人命途,這焉能不算作是另一種害命之舉?何況如今,他們被反噬,亦化身為邪魔,不知又會有多少人受害?”
重矅說:“那今夜,你這陣法是打算引他們前來?”
“不錯。這些邪魔狡猾異常,我們追蹤數日,都難見他們蹤迹,但我想他們既然還留在滄川一帶,必是心頭還有挂念。放眼整個滄川,唯一值得他們夫婦二人記挂的,也隻有渝公子你了。”
這話說的直白,蕭珏見重矅沒應,解釋道:“并非全是如此,你與他們血濃如水,或許可以親情感召,喚回他們的良知。”
謝爻看向蕭珏:“就算如此,憑他們身上的罪孽,恐也難容于世。”
“若他們能改過自新……”
“雖說人誰無過,能改則善莫大焉。但有些事情恐怕不能僅以此衡量。這些年,渝夫人以替渝公子相看親事為由,專挑與渝公子八字相符之人下手。敢問一句,渝公子可曾關注過那些姑娘?”
謝爻繼續道:“那位被迫要與你成婚的小岚姑娘,若非其兄長為仙門弟子,無意間勘破其間的貓膩,隻恐也要淪為受害者。”
重矅的神情過于平靜,以至于讓謝爻有些動氣:“渝公子聽到這些難道不想說些什麼?”
重矅卻問:“可查到替他們行借命之舉的幕後之人?”
謝爻說:“暫時還沒有,不過待今夜之後,邪魔必無所遁形。”
“希望如此。”
對話草草結束,重矅這個人就像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又像是一片沉靜的海,似乎任何事都無法牽動他。謝爻心頭發堵,低聲同蕭珏說了句什麼,便去了房頂守着。
月過中天,院子裡靜的沒有一絲聲響。
蕭珏靜立在廊下,凝望着屋頂卓然挺立的身影,眼角餘光卻完全在另一個人身上。
他想說點什麼,但無從說起。他突然有些佩服沈懷亭——這個從來都沒什麼交集的小輩,他的勇敢、直白、熱烈,似乎是他一生都可望不可及的東西。
月過屋頂,匿于層雲,疾風忽過,樹影搖落。
陣旗迎風獵獵,密織的銀線符文發出淡淡白光。
謝爻緊盯着某個方向,突然他眼光一凜,倏爾,兩團來自不同方向的黑氣從夜色裡沖将出來,瞬間逼近。
謝爻催動陣法頃刻即成,白光在法陣中急速遊走,頓時結成陣網,兩團黑氣瘋狂湧動,橫沖直撞。
蕭珏注視着上方,陣旗鼓動,在厲風中狂躁,謝爻騰在半空中,不緊不慢催動法陣,強大的靈力從四面八方收攏,不斷擠壓它們的活動空間。黑氣如碰壁蒼蠅,痛苦掙紮,似乎連那一點可憐的空間也快要失去。
四角的陣旗拔地而起,帶起一陣靈力漩渦,将黑氣包裹其間。謝爻手中一召,陣旗一個接一個朝他飛來,環繞在包裹着黑氣的靈力球外。靈力球中罡風如刀,黑氣被不斷劈開,沖擊陣法的力量也越來越弱,似乎就要消散,化為虛無。
這時,蕭珏出手制住了陣法,罡風頓消,法陣俨然成了一個牢籠,隻将兩團黑氣困在其間。
謝爻顯然對他突然出手感到意外,但很快便意識到什麼,眼底的詫異疑惑之色一瞬黯然深沉。謝爻縱身下來正欲開口,也不知蕭珏是壓根沒注意到他的神色,還是注意到了隻作不知,先道:“它們雖為兇戾之氣,但若能度化,何必要行滅絕之舉?”
謝爻看着他,眼底似有一簇火苗正往上竄,他轉頭對重矅說:“渝公子,仙君的話你聽到了?若你不能以親情感召,喚醒他們,那我們隻好鎮壓滅絕了。”
蕭珏稍一伸手,靈力球從半空落到院子裡,陣旗分插在院子四角,蕭珏對重矅說:“此乃惡煞,為人死後戾氣所化,又以戾氣為食,兇戾無比。我們追蹤到此二惡煞體内有令尊令堂之氣息,你可以嘗試将它們分離出來。”
重矅沒應,蕭珏又道:“不必擔心,此陣法已将它們困住,輕易無法脫逃。”
“仙君,”謝爻面色微沉,揚聲說:“這種場合我想我們還是回避一下,給渝公子留點緩沖的空間。”
說完,謝爻推開一扇門,直接進去了。蕭珏兀自思索了一下,也轉身去了門内,隔着房門關注院中的動靜。
但過了好半天,重矅始終坐在石桌旁一動不動。謝爻冷聲道:“若是渝占亭真能喚醒渝氏夫婦,那這邪魔誅還是不誅?”
蕭珏說:“對付妖魔邪祟,從來都不隻有滅絕一途。”
謝爻冷笑:“真沒想到,殺伐果決的扶華仙君竟會說出這種話?扪心自問,這麼多年,對付妖魔邪祟,你手底下留過活口嗎?”
蕭珏一怔,半天沒開口。
謝爻冷聲道:“如今竟會為他破例……”
蕭珏沉聲說:“這件事或有内情。渝氏不過商賈之家,他們從何得知借命之法?按照我們的推測,他們或許是受人蠱惑,但我們查了這麼久,對這個傳授借命之法的幕後之人一無所知。更奇怪的是,借命一事剛被戳穿,渝氏夫婦就雙雙亡故,依你推測,是此法反噬,但今夜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們附身的不過是兩隻戾氣所成的惡煞,如何能行逆天借命之舉?”
謝爻不以為然:“你想說什麼?”
“這很奇怪,或許其中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原由。”
“你不覺得有件事更奇怪嗎?”謝爻冷冷看着他,“連青賦都說這渝占亭命不久矣,不過兩三日可活,可你看他現在,不依舊活的很好?”
蕭珏看向院中人:“許是黎鳳閣的醫師醫術高明……”
謝爻冷笑:“醫術高明?妙手回春我信,起死回生我也信,可我從沒聽說,壽終之人還能苟活于世。借命之法已破,他奪來的壽數已盡,如何還能存活于世?除非……”
蕭珏目中微凝:“除非什麼?”
“除非他故技重施,如今所享壽數亦非正途所得。”
“不可能。”
“是與不是,我自會查證。若查證屬實,他渝占亭身為仙門弟子,倒行逆施,想必扶華仙君定會秉公處置。”
謝爻義正言辭,字字句句皆讓蕭珏啞口無言。
對視了幾秒,蕭珏移開視線:“我隻是就事論事。”
謝爻又緩和了些态度,和聲說道:“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出最正确的決斷,我也會支持你的任何決定。我知道這件事不是我們表面看到的這麼簡單,你憐憫他的遭遇,同情他的處境,一時心生恻隐,我都明白。”
蕭珏懷疑的說:“……我的決定不一定都正确。”
謝爻說:“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考量。”
蕭珏看着他,一時怅然若失。
謝爻伸手将他擁進懷中,頭埋在他耳畔,輕聲說:“好了,我們不要為這些小事鬧得不愉快,一個外人,不值得。”
“……”
陣法中慢慢分離出兩個略顯透明的影子,在昏暗的月色下,漸成人形,依稀能辨别出正是渝氏夫婦。
他們并行至重矅面前,因為隔着法陣,不能靠的太近。蕭珏從房裡走出來,謝爻緊跟其後。
重矅說:“你們要問什麼,便問吧。”
蕭珏取出一隻勘靈盤,以靈力催動,盤中的指針便開始左右搖晃,很快停住,指向正前方。對于非實體的邪祟,要與之交流,隻能借助外物。
謝爻問:“我們查到你們曾行逆天借命之舉,可是實情?”
指針飛快指向下方,又迅速歸正。
“可是受人指使?”
回答亦是肯定。
“可知此人是誰?”
指針左右晃動,搖擺不定。
謝爻說:“看來他們也不清楚幕後之人的身份。渝公子,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
“既然如此……”
蕭珏擡手将之收入伏魔袋中:“既然如此,那就等找出幕後之人,一并處置。”
“……”
蕭珏收好伏魔袋,一絲不易察覺的魔氣悄然鑽進他的袖口。
重矅起身離去,沈懷亭在書房看賬本,所以他直接回了房間。
他感到有些疲憊,雖然今夜什麼也沒做,但那種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倦怠幾乎讓他無力支撐更長時間。
從冥界醒來,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清晰。
他攤開掌心,看着掌中若隐若現的金色裂紋,細碎的布滿每一條血脈,似乎在提醒他,他真的該休息了。他雖然是神,有不死不滅之軀,但也需要休整。可他又深知,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微握掌心,阖眼冥神。
門外響起兩聲輕叩,冥神被打斷,重矅不得不重新睜開眼睛。
門被推開,沈懷亭立在外面,視線一撞,他略顯拘謹的說了一句:“……打擾。”
重矅注視着他,沈懷亭莫名錯開視線。
隔了幾秒,他依舊立在門外,重矅問他:“有事?”
沈懷亭說:“我……我聽說結束了,就過來看看。還……還順利嗎?”
重矅沒應,看他眼光閃躲,無意識的一遍又一遍掐着袖口。
半晌,沈懷亭洩氣般說道:“那你早些休息。”
“進來吧。”
聞言,沈懷亭腳下一頓,擡眼看他,然後慢慢走進來,在旁邊坐下。他倒了杯水,心不在焉的喝着,半天也不開口。
重矅問他:“今夜之事,你怎麼看?”
沈懷亭支吾道:“……結果如何?”
“沒問出什麼來,這條線索無疑是斷了。”
沈懷亭說:“你無需憂心,肯定會查出來。”
重矅問:“若是你,下一步打算怎麼查?”
沈懷亭說:“滄川一帶由來就有沖喜的說法,此處每年這樣的事亦不在少數。聽聞此地有一喜婆神專司此事,不僅男女雙方需八字相合,更需于神前問蔔,得到指示方能繼續。我想,或許可以從此處着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