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說:“為何覺得這二者之間會有關聯?”
沈懷亭搖頭:“我并不知道這二者是否相關,我隻是覺得,若真有這樣一位神靈存在,沖喜的對象由它決定,這當中或許值得一查。”
重矅說:“這麼說,道的确該查一查。不過有些事情并不複雜,無需花費太多精力深思,所謂所見即全部。”
沈懷亭看看他,突然問道:“那你與……與我成婚,是因為你跟……我兩情相悅?”
“或許。”
“或許?可你說,所見即全部。”
重矅看着他,目光深邃而平靜:“你希望我怎麼回答你?”
沈懷亭一瞬啞然。
重矅沒看他,阖眼道:“很晚了,不送。”
沈懷亭轉身離開,一出院子,身上的幻術便全部化開,素衣翩然,白發披垂。他本想回院子,可不知想到什麼,又改變主意換了方向,擡腳出了渝府。
街上空無一人,冷冷清清,蕭珏心思煩悶,獨自往出城的方向走。他想着回去也難心神安定,便打算先去此處喜婆神的供奉之地探探情況。
有關這位喜婆神的來曆,還是謝爻打聽到的。
聽說她原本是十裡八村有名的媒人,經她手的親事多夫妻和睦、家庭美滿,她去世之後,有人為她造像以寄哀思。不知從何時起,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到她像前問姻緣,這一來二去,原本尺來高的泥塑變成幾尺來高,十裡八鄉的人更是集資專門為她修建了庇身之處,跟前香火也越來越盛,久而久之,當地的人便将之稱為“喜婆神”。
蕭珏出城後,天色已經微明。他隻知喜婆神的廟宇在城外西山,但具體位置卻不清楚。
走到一處岔道時,讓他犯了難。正猶豫,身後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都快些快些,若是誤了時辰,工錢可都别想了。”
蕭珏回頭,原是一行挑着祭禮的挑夫,大概六七個壯勞力。挑子上都貼着紅豔豔的喜字,從清晨的薄暮裡走出來。跟在旁邊催工的,是個四五十左右的女人,面上粉敷的很厚,臉頰兩側各點一顆梨渦痣,紅衣綠裙,看起來十分喜慶,手中搖一柄喜字扇面。
“我說你們能不能快點啊?年輕力壯的還沒我老婆子腿腳靈活,一個個跟沒吃飽飯似的,就挑這點東西就走不動路,要是誤了喜婆神的誕辰,你們擔待得起嗎……”
女人邊走邊罵,但挑夫們并沒有加緊腳程。
蕭珏聽見他們是要去拜祭喜婆神,便跟在他們後面。
女人一路罵,一路抱怨,但挑夫們始終不緊不慢,步調一緻。
跟着走了半個時辰,女人終于感到疲累,招呼挑夫們放下東西歇腳。挑夫們将東西整整齊齊排成一列,然後三三兩兩靠在樹下。這些挑夫與一般的挑夫很是不同,除了穿着更幹淨整潔,他們似乎也不熱衷于吹牛打屁。三三兩兩靠在樹下,都安安靜靜的。
前面又是一道岔路,蕭珏隻好耐心等待他們歇息。
女人似是注意到他,上下左右一番打量,搖着扇子笑眯眯的走過來,跟方才是完全不同的一副面孔:“道長跟了我們一路,這是要去哪?”
蕭珏如實道:“聽聞你們是去拜祭喜婆神,我正好也要去此處。”
女人看着他笑:“今日是喜婆神的誕辰,我們這些受她蔭庇的信徒自是要前去拜祭,隻是不知道長前去,所為何事?”
蕭珏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女人笑問:“道長可是去求姻緣?”
“……”
“求姻緣好啊。這十裡八鄉,誰不知道喜婆神認定的姻緣必是金玉良緣。道長遠道而來,一片誠心,喜婆神定會為道長安排一段好姻緣。”
蕭珏委婉道:“多謝,不過不用了。”
“道長如此說,想必是已有中意之人,恭喜恭喜,待會到了喜婆神跟前,道長不妨問一卦,讨個好彩頭,日後夫婦同心,餘生和和美美。”
蕭珏嘴唇微抿,沒有回應。
不知經過幾個岔路口,路上歇了幾回,終于見到一處廟宇。
廟堂正中供奉着一尊泥塑,雖年月久遠,但依稀還能辨别出泥塑紅衣綠裙,手中捏一柄團扇。
蕭珏在廟中四處走走看看,并未發現任何異樣。道是前來拜祭問卦的人絡繹不絕,香火十分鼎盛。
女人在旁邊指揮挑夫們将祭禮擺放好,她的聲音又尖又亮,氣勢十足,但無論女人怎麼怒罵跳腳,挑夫們依舊不緊不慢。
蕭珏立在一旁觀察那些前來問蔔之人,男女老少,不一而足,都是高高興興來,歡天喜地走。
見他一直立在旁邊,女人許是罵累了,走過來對他說:“道長,别光看啊,你也問問?”
蕭珏說:“姻緣之事,豈能靠求仙問蔔?”
女人笑,“話不能這麼說,這要是不靈驗,此處怎會有如此旺盛的香火?”她指着門外挂滿紅繩的姻緣樹道,“道長請看,凡是在此處求得姻緣之人皆會前來還願,這棵姻緣樹不知見證了多少有情人,我能騙道長,這樹還能騙人?正所謂心誠則靈,道長若有困惑迷思,不妨一問。”
蕭珏說:“不用了。”
女人笑着走開,蕭珏又在周圍轉了一圈,仍舊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幾個挑夫已經将祭禮擺好,正在修繕院牆。
蕭珏立在姻緣樹下,滿樹的紅繩像一簇燃燒的火。不斷有人到姻緣樹下還願,他便退到旁邊,看他們雙手合十,誠心感念。
他低頭看自己的右手,微微蜷了蜷手指,然後望向門口,來拜祭的人進進出出,鞭炮不斷,熱鬧非凡,一派喜慶。
他想,要是人少一些就好了。
他在樹下立了一會兒,正打算返回城中,不知不覺,耳畔的鞭炮聲不知何時已經淡去,人也散了許多。
他想,要是人再少一些就好了。
鞭炮聲很快徹底消停,快到晌午,前來拜祭的人越來越少,隻有路程稍遠的會在這時候才趕來。
挑夫們在除周圍的雜草,女人依舊在罵罵咧咧指揮他們幹這幹那。
蕭珏再次走進來,等所有人都離開之後,他慢慢踱到案邊。猶豫了很久,才将手伸向泥塑腳邊的簽桶。
女人突然進來,蕭珏連忙将手收回來。
女人邊搖團扇邊說:“道長,此處的姻緣簽每個人隻能抽一次。所謂緣分天定,有緣即是有緣,無緣不可強求。”
女人說完,轉身又開始喝罵偷懶的挑夫。
蕭珏定了定神,他想,他才不信這些,難道一支簽便能決定姻緣?他隻是想看看這問蔔是否有異。
他如是想,卻猶豫了半晌才拿定主意抽出一支竹簽。
這簽與别處不同,簽身并未刻簽文,隻刻了幾道奇怪的黑色符紋。他仔細端詳了半天,卻什麼也看不出來。正當他要将竹簽放回簽桶,忽然之間,眼前一黑,身體瞬間失重,無法動彈,甚至無法言語。
再睜眼時,眼前已是另一幅場景。
他認出,那是黎鳳閣主殿。
賓朋滿座,紅缦招搖,一對耀目的新人在衆人恭賀聲中走進來,而後行禮對拜。
蕭珏立在原地,看着那張意氣風發的面孔從自己身側經過。
他想叫住他,但還不等開口,眼前的畫面已經消失不見。
他怔怔捏着竹簽,一時不知是否是錯覺。
半天,他才失魂落魄将竹簽放回簽桶,簽上的符紋顔色明顯深了幾分,但他并未注意到。
他有些失落,緩緩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這回,像是下定決心般,十分鄭重的抽了一支。
這一次,他看到了洞房花燭……
紅燭高燃,錦被繡衾……
竹簽被捏斷,畫面消失。
他不受控制的繼續将手伸向簽桶,顫抖着一支接一支的抓出來。
畫面飛快閃過,他親眼看着他們走完一生,那些琴瑟和鳴、相濡以沫的畫面明明美好的令人豔羨,可他卻完全欣賞不來,隻是迫切的想要找到什麼。直到簽桶被抓空,他都不曾在任何一個場景裡看到自己。
簽桶倒在旁邊,竹簽碎了一地。
眼前的畫面忽遠忽近,他感到頭暈目眩,不得不強撐着才能勉強站立。突然,有血一滴接一滴滾下來,砸在落滿塵土的案台上。
他擡頭,試圖去尋找血迹的來源,驟然發現是從自己鼻間滾落,他慌忙低頭,卻看見自己的臉恰好映在一方水鏡中。
沒有銀面覆蓋,就那樣赤裸裸的映在纖毫畢現的鏡中。
五官難辨,狀如羅刹。
過去的記憶突然湧起來,他慌忙以手相覆,轉身欲逃,卻被密密麻麻的光鏡攔住去路。
每一面鏡子都清晰的映着他,無數個他局促又慌張的想要逃離。
他拔劍想要劈出一條路,可越是如此,鏡中的自己便越猙獰。
他無處可逃,亦無處可躲。
忽然,每一面鏡中同時走進兩個高大的人影。
一個是恣意蕭朗,意氣風發的謝無涯,一個是俊秀卓然,渾如山嶽的渝占亭。
兩道目光交彙在他身上,蕭珏不敢看任何一個,絕望又無助的蹲下身子,眼神空洞的盯着面前水鏡中的自己。
突然,他整張臉開始蠕動,然後瘋狂變形,劍咣當一聲掉落,在凄厲的驚叫聲中,那張原本猙獰的臉長出了另一張陌生的臉。
蕭珏抱頭驚駭的盯着鏡中的自己,那張臉緩緩睜開眼睛,慢慢扯動嘴角,所有鏡子裡的面孔一齊發出聲音,吐出足以令他無力抵抗的聲音:“蕭珏,我們又見面了。”
蕭珏目中驚恐,渾身顫抖。
“我說過,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這麼多年,午夜夢回,可曾憶及故人?”
蕭珏不敢看他,蜷成一團,顫栗不止。
“你在害怕嗎?你不該害怕。當年的你一劍砍掉為兄的腦袋,将為兄推入封魔淵,何等殺伐果決?一如當年,你舍棄那些在大火中苦苦掙紮的百姓,任由他們被天火焚為灰燼……”
蕭珏驚駭過度,目中呆滞。
“小珏,你還記得他們最後的樣子嗎?”
接着,他的臉開始完全變形,他瞪大眼睛,承受着極端的痛苦,看着一張接一張陌生可怖的面孔生長出來,每一張臉都試圖擠占更多的空間,直到再也沒有任何地方能容納下任何的眼耳口鼻……
但生長還在繼續,先是脖子、後腦、後頸,然後連成一片,勢不可擋的蔓延至全身,他們張着嘴巴,整齊劃一的叫着同一個名字,像在念一個魔咒:
“蕭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厲聲中,水鏡齊齊炸開,成千上萬道魔氣彙聚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