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不禁緊張起來:“渝占亭,渝占亭……”
沒有人回應。
看不清腳下的路,他隻能摸索着往前走。
可越往前,越讓他感到不安。
方才侍奴的話不斷在他腦海裡回響。
【你要離開沒人攔着,帶你離開還有錯了?一個醜八怪,還敢嫌這嫌那。我告訴你,你這個相好的你不稀罕,我接手了。】
……
【他若是不願跟你走,你帶着他,反道是拖累,他願意留就讓他留下好了。】
……
【這裡不知有多少人渴望有人能帶他們離開,可是他們到死也等不到希望,他能來這種鬼地方找你,你還如此不識相。】
……
蕭珏感到莫名驚惶,他一遍又一遍喚着渝占亭三個字,但始終無人回應。
“阿珏……”
一個聲音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蕭珏隻覺得渾身一震,遍體生涼。
他已經很多年沒聽到過這個聲音,但僅僅隻是兩個字,他就辨認出對方。
濃霧中走出來一個人,蕭珏眼睜睜看着,一時竟不知該以哪種神情面對他。
此人相貌端正,身姿風流,面孔與蕭蓮舟有三分相像。一襲衍天宗制式袍服,襯得他格外英朗卓然,氣勢不凡。
男人問他:“阿珏,真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蕭珏渾身僵硬,一動不動的看着對方。
“阿珏,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怎麼會來這種地方?是蓮舟?還是阿情?還是衍天宗……你說話啊?你怎麼會來幽冥界?”
蕭珏望着他,良久才能出聲:“兄……兄長……”
“你快告訴我,是不是他們出事了?”
蕭珏點頭,立馬又搖頭。
蕭既明問他:“蓮舟可好?他的身子将養的如何?阿情的病可好些?藥還吃着嗎?如今衍天宗是誰主事?可能應付得了昊天宗刁難?還有阿珏你,傷勢如何了?”
一連串的問題,蕭珏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麼不說話?我在這裡一直挂念你們。阿情的性子,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還有蓮舟,我待他一向嚴厲,自小他與我就不親近,當年他被魔族抓走,他是不是還在怪我沒去救他?阿珏……”
蕭珏看着他,像是用盡力氣終于發出聲音:“對不起,兄長……”
“你這是什麼話?”
蕭珏惶然跪下:“是我有負兄長所托,緻使大嫂殉情、蓮舟損了金丹,就連你傾盡心血的衍天宗也為昊天宗付之一炬……”
蕭既明怔然,良久才回過神扶他起來:“我知道,你一定已經盡力了。阿情的性子,我怎會不清楚?蓮舟的身子原本就不适合結丹,還有昊天宗,以嚴君山的野心,早遲都會動手。”
蕭既明看着他歎了口氣:“難為你了……”
“兄長……”
“你的傷……那兇獸竟傷你到如此地步?此事是兄長對你不住。”
蕭珏低頭:“比起那麼多人的性命,我的傷不算什麼。”
“話雖如此,但我知道你心裡定然不好過。我們都曾為人所棄過,那種滋味我如何不明白?可是當時那種情形下,我實在沒有别的辦法。”
“我明白,所以我不怪兄長。”
蕭既明感慨的說:“我也不怪你,因為我們都做了最正确的選擇。”
蕭珏喉頭發苦:“兄長……”
“世上最無奈的事情莫過于此,我們做出最正确的選擇,卻傷害了身邊最重要的人。除了我們自己,外人又能明白幾分?”蕭既明拍拍他的肩頭:“阿珏,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阿情也好,蓮舟也罷,終歸是我沒有盡到做夫君和父親的職責,你不必太苛責自己。”
蕭珏說:“大嫂過世後,我已讓人将她與你的衣冠冢合葬,也算完成她的心願。至于蓮舟,他雖損了金丹,但也換了靈丹,不影響他修行精進。如今他既是衍天宗之主,亦是仙盟盟主,修真界無不稱頌。”
蕭既明感慨的說:“你教養的很好。”
“蕭珏不敢居功。這麼多年,我多數時候都在閉關,無論修行還是宗内事務,都甚少助力。他能有今時今日的成就,全賴他自己。蓮舟做了盟主,這近二十年來,修真界一切平順,衍天宗亦蒸蒸日上,兄長大可安心了。”
蕭既明說:“安穩就好。你隻顧着說蓮舟,你自己呢?這些年,你過的可好?”
蕭珏目中黯然:“我也很好,兄長勿需挂念。”
“當年你跟馥雅的婚約不了了之,後來可有再續前緣?”
“蕭珏這些年唯一的任務就是守好蒼梧峰的封印。”
蕭既明歎氣道:“這事的确有些為難你了,你性子木讷,又不善言辭,自小就不會讨姑娘歡心,連跟馥雅的婚約還是師傅做主,馥雅性子高傲,你又傷了面容,這麼多年,恐怕還是獨身一人吧?”
蕭珏看看他道:“我已有心悅之人。”
蕭既明有些驚訝,也為他感到高興:“當真?哪家的姑娘?”
蕭珏頓了一下:“不是姑娘。”
蕭既明道:“不是姑娘也無妨,她若長你些許更好。若是成過婚,亦不必看輕,夫妻和睦、同心同德最是重要。”
蕭珏面無表情道:“他是滄川渝氏的公子,小我三百來歲。”
蕭既明頓了兩秒,勉強讓自己看起來表現的沒有太過詫異:“……你一貫不太會與人相處,要……多照顧人家,多遷就些……”
蕭珏說:“素來都是他照顧、遷就我。”
“你身側能有這樣一個知冷知熱的人也好。”
“……嗯。”
“有心事?”
蕭珏想了想道:“兄長與大嫂多年夫妻,定然比我更懂感情之事。我想替旁人向兄長請教一個問題。”
“旁人?”
蕭珏心虛道:“也不是旁人……我替蓮舟問問,他這個問題我想了許久也沒有頭緒。”
“你說。”
“蓮……蓮舟的夫人一直待他很好,體貼周到、無微不至,甚至為他不顧性命,但是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他推給其他人,這是什麼道理?”
“你是說蓮舟的夫人如此待他?”
蕭珏默默點了一下頭。
蕭既明長長歎了口氣,蕭珏有些緊張。
“本以為蓮舟會與心愛之人成家,沒想到卻結了這樣一段姻緣。”
“怎麼?”
“他夫人待他雖好,卻不愛他。”
蕭珏道:“可他願意為他涉險……”
“朋友之間亦有刎頸之交。”
蕭珏怔然:“朋友……”
“所幸,阿珏得遇良緣。”
蕭珏有些失神,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随即擡腳追上去:“渝占亭……”
他追的越急,前面的人走的越快。
“渝占亭!”
“渝占亭!”
“……”
蕭珏用盡全部力氣追趕,卻在即将追上之際,看到另一個人迎住他。
他們說說笑笑,好不親切。這時,他們默契的一緻看過來,蕭珏瘋狂想要躲避視線,卻避無可避。
他聽見重矅對他說:“蕭珏,一起走吧。”
沈懷亭也招呼他:“蕭仙君,要一道嗎?”
蕭珏不敢直視這個畫面,隻覺得臉似火燒一般。
“蕭珏,你怎麼了?”重矅笑着問他。
蕭珏掉頭就走,如腳下生風,很快便再聽不見身後的聲音。
他想,他是最不應該出現的那個人。
他越走越快,慌不擇路,不知走到何處。
終于,他看見蕭既明還立在原地,破碎絕望的心得到一瞬的振奮。
他快步走過去,想要得到一點安慰:“兄長……”
蕭既明背對着他,沒有應他。
蕭珏一顆心直往下墜,他乞求道:“兄長……”
這時候,他隻希望他能應他一句。
蕭珏伸手去拽他的袖口,隻輕輕一拉,腦袋便似摘下的葫蘆掉到地上,血淋淋的滾到他腳邊。
“!”
頸部的血像決堤一般洶湧而出,半截身子在他面前變成一個血肉模糊的“樁子”。
“蕭既明”慢慢轉過身子,手上握着一柄長劍,血還在噴湧,地上的腦袋七竅流血,死死盯着他,嘴巴一張一合:“阿珏,為何要殺我?”
“兄長……”
蕭珏驚恐的看着那柄劍,不住往後退。
“蕭既明”拖着長長的血迹向他逼近,厲聲喝問,聲如洪鐘:“我視你如親兄弟,不曾想,竟是你要殺我!”
“……”
“你幼時重病,無人照拂,是誰于榻前衣不解帶,照顧你月餘?”
“……”
“你生性木讷懦弱,受人欺侮,是誰護你周全?”
“……”
“你天資欠缺,修行遲緩,又是誰悉心指點?”
“……”
蕭珏一顆心抽痛不止,幾乎口不能言,隻得不斷往後退,“蕭既明”仍步步緊逼。
“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
“我把阿情交給你,把蓮舟交給你,把衍天宗交給你,你就是如此替我看護他們?”
“……”
“蕭珏!枉我把你當成親兄弟,你就是如此還報我?”
“……”
一聲雷霆質問,蕭珏腳下一軟,跌倒在地。
“蕭既明”居高臨下,如審判者一般,揮劍刺來。
蕭珏避無可避,長劍當胸貫穿。
鮮血瞬間暈開,像一朵綻放的血牡丹。
“蕭既明”猛地将劍拔出,鮮血四濺,血水順着劍鋒滑落到地上。
蕭珏看着眼前的人,他想解釋,但一張口,便血如泉湧。他想站起來,但腳下已經沒有半分力氣。
“蕭珏,這是你欠我的!”
“蕭既明”雙手握劍,意圖砍下他的頭顱。
蕭珏撐着身子不住往後退,他退一步,“蕭既明”進一步。
退了四五米後,後背像是撞上什麼東西。
蕭珏機械般轉過頭,慢慢擡眼,眼前是一張焦黑扭曲的臉。
他瞳孔一震,定睛細看,面前何止一張這樣的面孔?放眼望去,成百上千的焦屍正從熊熊火海中向他圍攏過來……
他瞪大眼睛,極度的驚恐讓他張大嘴巴,他想喊,想叫,可胸膛上像壓着一塊巨石,喉嚨裡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蕭珏,還我命來!”
“蕭珏,我要你償命!”
“為什麼不救我?”
“我好疼啊!好疼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啊!!!!!”
“……”
慘叫呼喊和大火燃燒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猙獰扭曲的場景渾似無間煉獄,屍臭和血肉炙烤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到處燃成一片火海,四面八方丈高的火浪翻騰洶湧。
焦屍在火裡翻滾,一邊凄厲的慘叫,一邊揮舞着猙獰扭曲的四肢,不斷向他圍攏靠近……
蕭珏置身其中,已然呆滞,身下血流成河,仿似一具沒有生氣的木偶,焦屍湧上來,将他撲到,肆意撕扯他的衣袍和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