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亭窩在房裡想了兩天,也沒想出什麼“試探”單雲閣的好主意。
他不得不承認,重矅那句話說的很對,他沒有碾壓單雲閣的實力,并不能保證這場試探能讓自己置身事外,而一旦讓對方抓住把柄,也就意味着要跟這個人撕破臉,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雖然天界的人都知道樓逾對單雲閣并不上心,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一直放在天禺山寄養。可事實上,樓逾對那些留在天界的子女也并沒有格外疼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天界不過是另一個地方的天禺山。
他甚至不止一次懷疑過,他跟單雲閣,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所以,這麼多年他很識趣的學會怎麼去當天君的兒子,怎麼去當一個不會添亂的兒子。
但紀惟生這件事一直在他心裡存着疑影,他非要弄清楚不可。
想了一圈,他有了個主意。
*
距離上次沈翊請重矅喝茶,還不到一月時間,這次他的态度卻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你上次的提議,我考慮了一下,覺得可行。”
沈翊一邊慢條斯理的拿起茶杯,一邊卻開門見山,顯然已經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你離開他,我承諾,日後黎鳳閣定會庇護你滄川渝氏。”
沈翊的承諾并不需要懷疑,隻是重矅有别的考量。
“沈掌座為何突然改了主意?”
“這不是你需要探究的事情。你跟懷亭之事原本就是個錯誤,錯誤就應該得到糾正。”
重矅說:“需要說服的人不是我。”
“我知道他對你的心意,但是渝公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何嘗不是你的縱容造成今天這種局面?”沈翊絲毫不留情面,“你若一開始就不回應此事,跟他說清楚,斷了他的念想,你我何至于今日坐在此處?”
重矅并未同他解釋。
沈翊接着說道:“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渝公子既然無意,那這件事便不複雜。隻要你離開他的視線,我可以安排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并且保你衣食無憂。等這件事過去了,你若想回來,到那時候我絕不幹涉。”
話裡話外似乎為他考慮周全,隻是這個要求重矅卻不能答應:“你的意思是,讓我消失?”
見他聽出話中真意,沈翊态度變得強勢起來:“渝公子,你應該很清楚,你跟懷亭,壓根就不是一路人。一個人的情意有時候是護身符,但有時候卻是催命咒。”
想起之前兩次刺殺,重矅心如明鏡:“你的要求并不苛刻,但我不能答應。”
沈翊蹙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之前說過的那些話難不成都隻是嘴上說說而已?”
“你如今的說法與之前不也大相徑庭?”
沈翊臉色一沉:“渝占亭,我本以為你是個明事理的人,沒想到心思卻重,看來你是對我提的條件不滿。”
重矅淡然。
“我可以承諾,隻要你消失,你的要求,我會盡量滿足。”
重矅說:“我不能答應。”
沈翊放下茶杯:“我奉勸你一句,少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他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你離他越遠,生活才會越平順安康。否則,得到再多又有何用?聽懂了嗎?”
重矅想了一下,說道:“等我事情辦完之後,就會離開。”
沈翊态度立即強硬起來:“不行,你必須馬上離開。我會安排人送你去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
重矅慢慢擡眼:“若是我不同意呢?”
沈翊毫不客氣的說道:“渝公子,你是個聰明人,你覺得你同不同意重要嗎?”
“不重要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沈翊說,“也很清楚你當初跟懷亭所作的交易。如果你是因為那件事,我道可以破例幫你一次。”
“怎麼幫?”
“你希望我怎麼幫?”
“你會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對付三扇門,得罪衍天宗?”
沈翊直言:“自然不會。若不是懷亭看重你,當初我根本不會管你這些事。你既仰仗他替你洗雪沉冤,也就是仰仗我黎鳳閣。你應當比誰都清楚,現如今除了黎鳳閣,還有誰敢與衍天宗意見相左?”
重矅說:“修真界既以衍天宗為尊,沈掌座又何必為渝某逆勢而為?”
沈翊面色一冷:“看來我的話渝公子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重矅起身出門:“我的事就不勞沈掌座操心了。”
重矅走出茶樓,街上冷冷清清,鋪子也關了許多,牆角蜷着三三兩兩的乞丐,睜着饑餓疲憊的眼睛望着來往匆匆的行人。
小蓮輕聲說道:“這些都是從郢陽過來的,聽說有人在這裡設粥棚,知道信兒的就都來了。”
“有人安置嗎?”
“安置不了,人太多了。這些人在郢陽城外等了大半個月,連城門也沒讓進,就又繞道來了陵渚。”
“為何?”
“說是郢陽城内糧食吃緊,還要供應合州平亂的軍隊,一時接納不了這麼多難民。但是,陵渚一帶安置難民的錢糧大部分都出自青渠城,大業似乎不打算……”
正說着,不知從哪竄出一個瘦猴兒般的男孩子,一股煙兒似的撲到重矅跟前,開始呼天搶地嚎啕大哭:
“爹呀,我可算找到你了,你當初離開家說好的發達了就回來接我們娘倆,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啊?娘把嫁妝都變買了給你做路費,你這發達了怎麼也不給我們來信兒啊?娘死的時候還一直念叨你,她說你不是那沒良心遭天譴的負心漢,娘說,我是你唯一的兒,你肯定會照應我,要是連我親爹都不管我,她死不瞑目啊……”
重矅看了看那男孩,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衣衫褴褛,黃瘦的面龐上一雙黑漆漆的眼珠透着機靈。
街上本不喧鬧,哭聲一起,人群很快就圍了起來。
小蓮打算把他拉開,還沒碰他,他就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爹呀,你要是不認我這個兒子,我也不怪你,就望着你看在我娘跟你夫妻一場的份兒上,給幾個錢,讓我把我娘埋了。我就當自己天生地養,絕不拖累你……就算有一日到了地下,我也念你的好……”
男孩蓬頭垢面伏在地上,哭的嗓子都啞了,旁邊的人對重曜指指點點,小蓮就要把他提起來教訓一頓,卻被攔下:“把錢給他。”
男孩伏在地上的身子頓了一下。
小蓮雖覺此人行徑惡劣,但還是照辦。
男孩顫顫接過錢袋,漆黑的眼珠一邊警惕的盯着重矅,一邊爬起來,吞了口口水道:“……謝謝,等……等我給我娘立了墳,你要是得空,就來祭拜,要是沒空也沒關系,我會幫你跟她上柱香……”
重曜淡淡問他:“夠嗎?”
“……”男孩攥着錢袋子往後退:“夠了夠了……我以後保證不打擾你,我就當沒你這個爹,你就當沒我這個兒子……還有,你放心,我會跟我娘說,讓她保佑你,沒病沒災,大富大貴,生的兒子個個文武雙全,生的女兒個個貌若天仙,好文的就是文曲星君下凡,好武的就是武德星君在世……”
男孩邊說撒腿就跑遠了,趿着半拉草鞋穿街繞巷,左拐右折,沖到街尾的人市上。
這裡到處是幹草稭稈搭起的窩鋪,從郢陽過來的難民,個個面黃肌瘦,有的用幾塊石頭架着鍋煮野菜,有的将半個瓦罐吊在木樁上燒水充饑,有的在太陽底下蜷在草堆上呼呼大睡,還有的在土裡翻找,時不時往嘴裡不知喂什麼東西……一股一股帶着潮濕、焦糊的怪味到處亂鑽。
矮牆邊閑坐着一圈人,看一個人牙子“驗貨”。被驗的是個丫頭,五官還算端正,人牙子驗的十分仔細,不時掰開人嘴巴左瞧右瞧,像挑選牛犢一般細緻。
似乎是定了準,他掏出一錠銀子交給丫頭旁邊的老漢:“就這個價,成就成,不成拉倒。”
老漢低眉順眼,想還價又不敢,默默将銀子放好。
人牙子帶着丫頭往外走,男孩跑進來,攔住他的去路,丫頭兩行眼淚泉水般湧了出來:“……”
男孩瞟了一眼人牙子,一雙眼睛直勾勾轉向旁邊丫頭的老漢:“柳老三!說好的隻要我湊夠銀子,你就不賣了小啞巴,你說話不算話!”
老漢不敢看他,又覺得不能在孩子跟前丢了顔面,梗着脖子說道:“不……不賣……難不成都餓死?要不是我供她吃喝,她早喂了螞蟻……栓子,做人得講良心……”
“你就是想拿小啞巴換錢,”男孩舉起錢袋:“錢我湊夠了,我要帶小啞巴走!”
老漢沒說話,人牙子掃了一眼,嗤之以鼻:“喲,這是順了誰的錢袋?你這樣的,打死也不為過。”
栓子咬着牙道:“我沒偷!銀子給你,把小啞巴還我!”
人牙子說:“人我已經買了,那就是我的,還?你個小崽子算個什麼東西?”
栓子從錢袋裡掏出兩個銀錠子,還有一些碎銀子:“這些銀子都給你,總夠了吧。”
人牙子道:“想把她從我手上買回去,這麼點銀子可不夠。”
“怎麼不夠?這明明比你出的銀子還多。”
人牙子笑說:“做買賣,哪有不賺錢的道理?這丫頭我買是一個價,賣出去那又是另一個價。”人牙子伸出五根手指,“要買,起碼這個數。”
栓子登時大叫:“你怎麼不去搶?”
人牙子冷哼道:“我是個生意人,講究的是你情我願。買不起?那就别擋路。”
小啞巴眼淚汪汪的看着栓子,想說什麼又出不來聲,隻是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栓子慢慢失了神,抓着錢袋的手也垂了下去,人牙子拽着丫頭離開,一想到自己不知會被賣到何處,再也見不到昔日的夥伴,終于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凄慘的叫在場的人心裡發酸。老漢淚眼汪汪,終究說不出留人的話,默默背過身去擦眼淚。
栓子呆了半晌,眼裡慢慢回過神,他捏緊錢袋,轉身追上去,抓住小啞巴的手就跑。人牙子一看當場就跳了起來:“小混賬!敢在你爺爺的地盤上撒野,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幾個小厮圍上去,栓子甩開小啞巴的手,讓她先跑,自己折回來攔住他們。
栓子雖瘦,卻像泥鳅一樣靈活,四五個小厮也抓不住他,反被耍的團團轉。
“小混賬,你看這是誰!”
等他再次擡頭,小啞巴已經被人牙子捉住。
栓子忍不住跺腳:“你跑回來做什麼?”
小啞巴淚汪汪的看着他,手上不停比劃。
人牙子惡狠狠的說:“小東西,挺能耐啊?今天不給你長點記性,我就把名字倒過來寫!給我捉住,往死裡打!”
肚裡沒食,再靈活也跑不過這些拿錢辦事的小厮。栓子被摁在地上暴打,小啞巴哭求了一圈,周圍的人全都裝聾作啞。
栓子被打的口鼻冒血,仍不求饒,還高聲咒罵:“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臭□□、爛□□,你黑了心肝作踐我們,你敢賣小啞巴,我詛咒你以後生兒子沒□□兒!”
人牙子氣的不輕,拎起一根木棍氣沖沖走過來:“罵人是吧?把你牙齒全敲掉,看你還怎麼罵?”
“慢着。”一個聲音叫停揮下的木棍,“這個孩子我已經買了。”
栓子擡起頭看了來人一眼,趕緊将腦袋又埋下去。
重矅走進來,人牙子見他衣着普通,并不放在眼裡:“你說你買了,有證據嗎?”
“我的錢袋還在他身上。”
小蓮從栓子身上搜出錢袋,人牙子無話可說,接着又道:“那感情好,既然是你買了他,十兩銀子,今天冒犯爺爺這事就算了。”
栓子破口大罵:“十兩銀子?都能砸死你!”
“看到了吧?”人牙子指着栓子說,“就這個德行,要你十兩,不過分吧?”
重矅示意小蓮給錢,人牙子掂了掂,甚是滿意,轉頭讓人将栓子放開,栓子立馬跑到小啞巴面前,人牙子将他趕開,他就要再次沖上去,重矅開口:“這個丫頭肯不肯賣給我?”
人牙子嗤笑一聲:“隻要你出的起錢,就賣給你。你也給十兩就成。”
人群炸開,連栓子都差點驚掉下巴。丫頭賣出去才賣了二兩,買回來竟就翻了幾番。
人牙子笑話他:“沒錢就别裝什麼扶危濟困的大爺,發善心?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頭。”
栓子看看小啞巴,又瞟了一眼重矅,心一橫,将錢袋遞給重矅:“你買她吧,我不賣給你了。”
小啞巴一下就哭了起來,緊緊拽着他的衣角:“……”
栓子安慰道:“以後跟着這位公子爺好好活,他是個好人,肯定不會虧待你。”
重矅轉臉看了小蓮一眼,小蓮掏出銀子遞到人牙子面前:“這兩個孩子,我家公子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