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慢行到林長懷處,客棧燈滅人寂,處處靜谧。
唯獨林長懷房間的窗戶還透着一絲光亮。
他甚是詫異,以為是林長思還未休息,誰知卻透過窗戶看到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蕭珏無端沒有作聲,靜立在窗前看着他。
房裡新添了炭盆,炭火燃的正旺。
重曜半靠在床前的椅子上看書,蕭珏隐約聽見裡面傳來人聲,側耳細聽,才發現是重矅正念書給床上的人聽。
“……入覓水簾谷,乃兩崖相夾,水從崖頂飄下也……絕壁四合,摩天劈地,曲折而入,如另辟一寰界……”
他讀的很輕,要很仔細去聽,才能聽清他在念什麼。
蕭珏心中動容,他沒想到渝占亭會想的如此周到,會在天氣漸寒的時候在房間裡放置炭盆,會徹夜守在床前陪着林長懷,會耐心的念些有趣的遊記給他聽……就連房間裡也隻留着一盞并不明亮的燈。
他感到慚愧,在用心上,他甚至不如一個外人。
他輕輕推門進來,重矅擡眼,繼而收回視線。蕭珏阖上門走過來,低聲問他:“長懷怎麼樣?”
重矅道:“很安穩。”
蕭珏上前看了看林長懷,然後拿了把椅子在旁邊坐下。
重矅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問他:“你要留在這?”
蕭珏說:“我打擾你了嗎?”
重矅無言以對。等了半天,見他不再繼續念書,蕭珏又問:“你怎麼不念了?”
重矅翻了一頁,繼續往後念:“……四望白雲,迷漫一色,平鋪峰下。諸峰朵朵,僅露一頂,日光映之,如冰壺瑤界,不辨海陸……三面翠崖環繞,更勝靈岩。但谷幽境絕,惟聞水聲潺潺,莫辨何地……”
重矅的聲音溫和磁性,許是這是念給林長懷聽,他的聲音要比與人說話時更加輕柔幾分,也少了素日的疏離冷淡。
蕭珏原本隻是順耳聽聽,可那聲音落在耳裡,竟是說不出的好聽,不禁也沉浸在他所描繪的勝境仙地之中。
“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聲讓蕭珏收回神思,見他面色疲靡,腿上還蓋着毯子,想起青賦對他病情的診斷,蕭珏心頭莫名沉重起來。
“……望四面峰巒……咳咳……”
“我來吧。”蕭珏伸出手,認真說道。
重矅看看他,把手中的書卷遞過去,蕭珏接着他方才那段念下去:“望四面峰巒累累,下伏如丘垤,惟東峰昂然獨上,最東之常雲,猶堪比肩……”
蕭珏學着像他那樣盡量壓低聲音,房間裡暖意融融,安甯祥和。
“……峭壑陰森,楓松相間,五色紛披,燦若圖繡……”
念到此處,重矅身上的毯子滑落到地上。
蕭珏擡頭,這才發現人不知何時已經睡熟。
昏黃的光線落在他臉上,襯得他并不朗俊的面孔五官深邃,輪廓明顯。
蕭珏莫名覺得,這人睡着的樣子道是少了幾分清冷,讓他無端生出一種想要靠近和觸碰的沖動。
他強壓着這股沒來由的欲望,仍情不自禁起身,小蓮卻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房間裡,先一步走過來将毯子替人蓋好。
蕭珏慌道:“……他好像累了,需要送他回去休息嗎?”
小蓮說:“蕭先生,請繼續念吧。”
“會不會吵到他?”
“不會。蕭先生不會吵到我家公子。”
蕭珏半信半疑,繼續往後念。
小蓮給他煮了茶水,繼續隐到沒人注意的角落。直到謝爻推開房門,冷風猛地灌進來,吹得炭火轟然紅透。
重矅緩緩睜開眼睛,尚未疏解的疲乏又濃重了幾分。蕭珏已經站起來,謝爻提着兩壇酒醉醺醺的走進來,似笑非笑的看着這一幕。重矅沒看他,他就将視線移到蕭珏身上:“你要的酒,我買回來了。”
蕭珏将書還給重矅,對謝爻說:“走吧。”
謝爻說:“怎麼能讓渝公子一個外人守着長懷?”
小蓮過來收拾好毯子,重矅起身往外走,謝爻伸手攔住他,掂了掂手中的酒壇:“渝公子,外面天涼,不如喝一杯暖暖身子?”
重矅說:“病人在休息。”
謝爻說:“那我就說幾句話,耽誤不了功夫。我記得上回在滄川,我問過渝公子,為何出手相助,渝公子跟我說舉手之勞,讓我不必記在心上。我還當遇見貴人,殊不知渝公子想要的,卻是旁的。”
重矅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
謝爻覺得好笑:“我養了一株花,現在有人要把它偷走,渝公子卻說我想多了,是我想多了嗎?”
蕭珏擡眼,明顯也聽出話裡的意思。
重矅道:“這株花既然願意開在你的院子裡,那麼誰也偷不走。”
“話雖如此,可難保有些人動了心思,時不時松松土、澆澆水,有句老話怎麼說來着?叫癞蛤蟆趴腳面,不咬人,它膈應人。”他轉頭看向蕭珏,“是這麼說吧?”
“……”
謝爻似笑非笑:“渝公子院子裡不是也養了一株嗎?何必盯着别人院子裡的花?你要是真有心,就回自己院子澆澆水、捉捉蟲、施施肥,也免得有這閑心到處亂逛,逛到别人院子裡,你說呢?”
重矅說:“我對别人的東西不感興趣。”
“是嗎?渝公子口上這麼說,但誰知道心裡怎麼想?”
蕭珏明顯對他無禮的舉動有些生氣:“他一番好意,你何必說出如此難聽之話?”
“好意?”謝爻笑笑,“那我道要問問渝公子,為何要對長懷施展好意?渝公子與長懷非親非故,卻無微不至到如此地步,仙君難道不懷疑他别有用心?”
“他并非隻對長懷,在人市亦救助了兩個萍水相逢的孩子。”
“買下人這種事若也叫救助,想必渝公子常做,那有什麼稀罕?”
“……”
蕭珏無話可說,誠如謝爻所說,渝占亭的舉動已經完全超出了朋友之誼,何況他與林長懷相識不深,遠沒有這個地步的交情,可他就是忍不住想替他解釋。
重矅看他二人,解釋了一句:“沈仙君素來愛護小輩,這都是依他的囑托。”
謝爻挑眉,“是嗎?真是難得,渝公子到現在還記着沈仙君的囑托。若沈仙君知道渝公子有這份心,必然會回心轉意,謝某就提前恭喜渝公子失而複得。”
重矅無言以對,徑自走了。
“他道也識相。不過他方才說的話,我一句也不信,”謝爻說,“但我信你。”
蕭珏望向門口:“信我什麼?”
謝爻上前扶住他的肩頭,看着他的眼睛,誠懇的說:“對不起,之前是我态度不好,我不該懷疑你待我的心意,更不該提及渝占亭,我輕看了自己,也輕看了你,我向你承諾,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聽他如此說,蕭珏本應感到高興,可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反道迷茫失落。
謝爻輕輕擁住他:“原諒我,好嗎?”
蕭珏靠着這個人,聽他這樣說,他并沒有感到一絲喜悅,也沒有感到半分不悅,他隻是覺得平靜,連自己都難以想象的平靜,似乎這個人的想法和情緒,于他來說,并不重要。
可他的理智又告訴他,這是他自己選定的人,是他認定要攜手餘生的人,他盼了二十年才把他盼回來,他不能再一次弄丢他,所以絕不會縱容自己生出别的心思。
他将頭靠在他肩上,回抱了他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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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青賦所料,第二日,三千大業兵将與林長懷此番帶來的數百青渠城守備軍對峙。
雙方議定由林長思前往合州面見趙長意,就趙琛一事做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