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傷的如此之重,卻還是第一眼就注意到自己受傷。
“爹沒事……長思,你别說話……”
林長思努力擡起頭,深谙大業與青渠城局勢的他,一眼就看出此時的境況。
他無力的問:“大哥……和二哥呢?”
“……他們沒來。”
“那……那就好。”林長思口出流出黑血,拖出老長,林玄毅趕緊拿手給他抹幹淨,“長思,你别說話了,長懷和長念一切都好。”
林長思看着他,半晌,終于擠出一句話:“……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你們……”
“不許胡說!”林玄毅喝止他,“你沒有連累任何人!”
“……我一直都知道,”林長思落淚,“……我聽到你們的談話了……他們追随你,是因為……我……我跟大皇子的關系……他們逼你……”
“不!長思,你不是!你信爹爹,你跟逆黨沒有關系!”
“……我以前一直想……想做個像爹爹一樣的将軍……我還跟……跟祈安打賭,看……看我們誰先當上将軍……輸了的人要在玄都大街上……沽酒……爹爹……我輸了……”
林玄毅老淚縱橫,林長思雖非他親子,可這麼多年,他早已視如己出:“是爹沒有保護好你們……”
林長思搖頭:“……是我不好……我受林氏養育之恩,不曾還報半分,還連累……連累林氏全族……爹爹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因為我……成為人人不齒的逆賊……我……我愧對林氏,愧對爹爹,愧對大哥二哥……”
“林長思,你胡說什麼?你是我林玄毅的兒子,你沒有連累任何人。”
林長思清淚橫流。
他開始努力想要擺脫身後的刑柱,可長釘将他緊緊與刑柱相連。
他的手腳化成根狀,密密麻麻的根莖如長蛇匍匐在地。
他一動,傷口處便流出黑色的血水。
血水順着軀幹流下來,淌了一地。
林玄毅制止他再亂動,他仿若未聞,借助軀幹的力量,磨着血肉試圖一點一點把自己從長釘上取下來。
林玄毅按住他,可他并不停下。
林玄毅不得不向蕭珏求助:“仙君,你快制止他,他這樣會沒命的。”
蕭珏試圖攔他,可他祈求道:“師傅……求你别阻止……”
林長思掙紮着往前走,長釘一點點沒入身體,直到完全從十二根長釘上脫離,十二個明晃晃的窟窿汩汩冒血,他再也堅持不住,轟然倒在地上,血水立馬淌開。林玄毅想要扶起他,奈何他的身軀太過龐大沉重,幾次都以失敗告終。但他仍舊試圖往前爬,林玄毅以為他想離開此處,強忍悲痛撐着受傷的臂膀将他扶起來:“長思,爹帶你回去。”
見狀,趙長意再次接過弓箭,對準高台,沈懷亭上前擋在箭镞前。
“沈仙君……”林長思急呼,“别……國主,師傅和沈仙君他們……本就是不惹俗事之人……此番……此番來此,并無……偏幫之意……你放心,他們……絕不會輕易出手……”
林長思努力走到高台邊緣,開口已十分困難:“……我想……跟國主做筆交易……”
趙長意慢慢放下弓箭:“跟朕談條件?你覺得你還有談判的資格嗎?”
“當……當然有,”林長思看着他,“就……就憑我……已故大業皇長子遺孤的身份……”
趙長意目中微冷,再次擡起弓箭:“死到臨頭,還敢威脅朕?”
林長思說:“你……今日殺了我,隻會……引起大業臣民揣測國主皇位得來不當……青渠城……也絕不會輕易歸順于你……何……何況,儲君身死……國主後繼無人……殺了我,會……會有更多狼子野心之人……”
趙長意心中一頓,這話說的沒錯。
他膝下不昌,這麼多年,隻有趙琛一子。
如今趙琛被害,如果林長思再喪命,勢必會有他姓之人觊觎趙氏江山。
“難不成你覺得我應該留着你?”
林長思勉力點頭:“……國主應該……讓我爹平安離去……然後……将……将我留作人質……我……我雖然不是你親子,但……但是我也是皇室血脈……有……有我在,青渠城……絕……絕不會輕舉妄動……我也能替國主……震懾那些蠢蠢欲動之人……直到新的儲君……誕生……”
“你這算盤打得道好,你不過一介妖邪,也敢妄稱皇室血脈?”
“……我……我不是妖邪……”
“你且瞧瞧你如今的樣子,再來同朕狡辯。”
“……國主……我爹……我爹從無謀逆之心……我相信……國主……國主一定也不願意……相信……如果是因為我的存在……讓國主無法安心……我……我可以免去國主後果之憂……”
“你打算如何免去朕的後顧之憂?”
“……國主與衍天宗感情深厚,與仙門亦有淵源……何必……何必要為我一介妖邪……與他們兵戈相向?隻要……隻要國主同意……讓我爹……平安離開……我……我可以自裁……”
“長思!住口!休要胡說八道!”林玄毅怒道,“誰準你自裁?憑什麼讓你自裁!”
“……我明白的……”林長思淚流滿面,“我……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最好的歸宿就是……死亡……否則,這……這戰事……要到哪天才會終結?”
“你不是!”林玄毅看着他一遍遍說道,“你不是!你跟大皇子沒有關系!這隻是巧合!長思,這隻是巧合!”
“……我不相信巧合……旁人……也不會相信……國主,這個條件……你答應嗎?”
林玄毅道:“我不答應!”
趙長意收起弓箭,如果林長思願意自裁,那最好不過。如他所說,他死了,他也就不用跟衍天宗、跟蕭珏僵持。同時,他的心腹大患也就解決了,青渠城一幹逆賊再嚣張,沒了林長思這個由頭,不過就是一群烏合之衆,不足為懼。
“隻要你讓朕安心,朕必然也會讓你安心。”
林長思笑了:“……國主乃一國之君,一言既出,想必絕不會食言……”
沈懷亭忍無可忍,終于喝道:“林長思!你給我閉嘴!誰準你把自己的性命當兒戲?你知道你這條命留存至今,費了多大功夫?你知不知道有人為了你,一身心血都熬幹了?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那番話讓真正疼惜你的人聽見,他心有多痛?”
“沈仙君……你别管了……你們走吧……這件事……總要有個了結……”
“事情你愛怎麼了結就怎麼了結,但你這條命,誰也了結不了!”
沈懷亭擡手一召,一柄折扇赫然出現在掌中,他縱身躍向高台,折扇在他掌中化成一柄利劍。
兩相一撞,如銅鐘震響,震的人頭皮發麻。
沈懷亭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彈開,謝爻緊接着持劍劈向大陣,也是同一個下場。
雪鳴飛身上去攔住沈懷亭,沈懷亭捂住胸口,免不得吃痛:“這陣法竟然如此厲害!”
謝爻也受了輕傷,蕭珏攔下他,轉身望着高台。
謝爻揉了揉心口:“這陣法十分邪門,我跟沈懷亭試了數次都沒看出它的破綻。”
話音剛落,隻聽見铮的一聲清脆劍鳴,蕭珏如一隻白鶴直插雲霄,手中長劍頃刻卷起浩然劍意,力拔萬鈞,從天而降。
“?——————————”
劍鋒與陣法相撞,發出一聲鈍重悠長的回響,直震得人頭疼欲裂、神魂激蕩。高台上方,一座巨大的黑色銅鐘赫然顯現。
衆人這才看清,高台上所設的哪裡是什麼陣法?而是一座實實在在肅穆無比的銅鐘。
衆人震驚無比,既震驚這個龐然大物,也震驚蕭珏的斬鋒竟也不能将它劈開。
趙長意對這個結果感到十分滿意,他對步辇上的人說:“先生果然厲害。”
男人輕撥念珠:“能為國主分憂,是在下的榮幸。”
蕭珏收劍落地,謝爻問:“這到底是何物?竟連你也不能劈開?”
青賦也覺得離奇:“想不到竟有如此厲害的寶物?”
見此情形,林長思最後一點希冀消散,他張了張嘴巴,想說什麼,口裡卻黑血不斷,整個身子都癱軟下去。
林玄毅大驚失色:“長思,長思……”
林長思再說不了話,隻睜大眼睛看着面前這個人,身體開始在血水中消融。
林玄毅惶恐萬分:“長思!長思!你怎麼了?”
刑柱上的紀惟生也開始出現同樣的情形。
沈懷亭質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步辇上的男人幽幽道:“這是化妖的法器,凡是妖邪最後都會被化成一攤血水。”
沈懷亭瞪大眼睛:“什麼?把它打開!”
“沒有國主的命令,我可不敢擅動。諸位也不必心急,按照這個速度,半個時辰就能化的幹幹淨淨。”
蕭珏和謝爻再次嘗試毀掉法器,廣場上震響沖天,法器卻毫發無損。
沈懷亭心急如焚,見趙長意欲登鳳辇離開,縱身上去,手中化出長劍架上他的脖子。
雪鳴驚呼:“公子……”
蕭蓮舟和青賦都是一驚。
這沈懷亭是瘋了!
趙長意也沒想到,修真界的人會突然對他出手,眼底的光慢慢沉下去。
“放人。”
沈懷亭已經顧不了那麼多,無論如何,他都要保下這兩個人。
趙長意覺得簡直可笑,難道他堂堂一國之君,任誰都能随随便便威脅嗎?
但隻是稍微遲疑了幾秒,他便清楚感覺到脖子上被拉開一條口子,鮮血沿着脖頸往下淌。
“……”
“趙長意,我耐心有限。我給你三個數的時間。一……”
趙長意不為所動。
“二……”
皇後急忙道:“先生,放他們離開。”
“慢着,”趙長意卻制止了她,毫不畏懼的盯着沈懷亭,“朕誅殺叛臣妖孽,豈會受制于人?就算你殺了朕,朕也不會放他們離開。”
沈懷亭怔住。
趙長意冷靜道:“朕喪子之痛,你們豈會明了?朕此番領兵前來合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以為區區威脅便能讓朕唯命是從?可笑。”他冷哼一聲,“衆将士聽令!”
他一擡手,弓弩齊齊對準高台,重甲兵向高台圍攏,隻等一聲令下。
“等一下!!!”
千鈞一發之刻,一個急促的聲音闖進衆人耳朵裡,接着,一輛半舊的馬車正塵土飛揚的趕過來,“國主,手下留人!”
馬鞭抽響,馬匹甩開四蹄飛奔,一路煙塵滾滾。
駕車的不是旁人,正是從前的虎贲軍統領戚祈安。
馬車在外圍停住,他撈開簾子,伸手從裡面扶出一位婦人。
兩人一路疾行,穿過重重甲兵,最終到達高台跟前。
“參見國主。”戚祈安伏地敬行大禮。
婦人也跪地展臂一拜:“戚氏拜見國主。”
婦人正是戚祈安的母親,林玄毅的親妹,亦是戚成芳的遺孀,林長思的義母林思思。
因為戚成芳的緣故,他們并未受到林玄毅的牽連。
林思思風塵仆仆、容顔憔悴,趙長意态度還算溫和:“祁安,你母親身子不好,如何還讓她舟車勞頓至此?”
“國主恕罪,我娘她……”
戚夫人環視一圈,視線停在林玄毅臉上,繼而落到遍體鱗傷的林長思身上,眼中登時盈滿淚水。她以頭磕地:“臣婦此番前來,是請國主高擡貴手,放長思一條生路。”
趙長意的臉色立時陰沉下去:“林氏,朕對你戚氏一族已格外開恩,如今,你竟然要為叛臣妖孽求情?”
戚夫人緩緩擡起頭:“臣婦感念國主大恩,不敢祈求國主網開一面,隻望國主高擡貴手,留長思一命。”
“祁安,你母親累了,扶她去驿站休息。”
戚祈安亦叩首道:“國主,請您無論如何饒長思一命。”
趙長意看着他們冷笑:“朕的臣子一個二個都要為叛臣妖孽說話,好,好!你們既要求情,那朕便非殺不可!衆将士聽令……”
“國主!”戚夫人聲淚俱下,“長思不是妖孽,也并非逆黨之子,他……他是你的孩子啊!”